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宋暮端著茶杯回來, 兩隻手捧著杯子小心翼翼的在床邊坐下。
他顯然並不常做這樣的事情,此時做來有幾分笨拙。
南歡的視線從宋暮的麵目一路下滑到他的手上, 盯著他被杯壁燙紅的指尖, 長睫一顫。
宋暮將杯子遞給她,遞到一半看著茶水上熱騰騰的水霧又收回手。
“這杯太燙了。你等一等,我再給你倒一杯涼的。”
他匆匆起身, 忽然感覺自己的衣擺被輕輕的拉住,低下頭來見一隻玉白的手用指尖輕輕攥著他的衣擺。
南歡低聲說道:“無妨。我想喝一點熱的。多謝殿下。”
一貫客氣到疏離的口吻,卻因為初醒而帶著些許軟綿綿的拖腔。
宋暮目光停留在她攥著一截暗紅綢緞的玉白指尖。
這個角度衣料上的金蟒仿佛纏繞在她的手指上,他目光漸深, 沉默了一瞬,“這茶水太燙了。你喝不了。”
南歡鬆開手中衣角, 手撐住床邊慢慢坐起來, “我感覺手有點冷,殿下將杯子給我吧。正好讓我捧著暖暖手。”
手微微抬起,素白的絲絹隨著動作向下落, 露出瘦骨伶仃的腕子。
她掌心向上, 向他討一杯熱茶。
宋暮將手中的茶杯向下放, 置在一旁的小幾上。
南歡抬起在半空中的手一僵, 不知是該抬起還是該放下。
宋暮在床邊坐下, 大手裹住了她的手。
粗糙的掌心殘存著茶杯的溫度, 透過相貼的肌膚絲絲縷縷傳來。
南歡的手指在這寬厚炙熱的大掌中微微蜷曲,眼底不複平靜,宛如驟然投下一顆石子,泛起小小的漣漪。
“殿下, ”她抿了抿唇, 嗓音沙啞, “這是何意?”
宋暮定睛看著她雙眸,唇角勾起一抹散漫的弧度,“不是你說手冷要暖手?”
南歡的呼吸未滯,心中有幾分氣悶,卻又知道這份氣悶實在不該。
成婚是她應下的,過了門她便是他的妻子,為人妻子莫說牽手,就是共赴周公也是天理人倫。
她根本無心為誰守貞,左右一具殘軀,舍給誰不都一樣?
且不說宋暮待她恩重如山。
就說男人再常見不過,宋暮這般體魄卻不常見,算來她占了大便宜。
這般寬慰自己一番,南歡麵色一如往常的平淡,將手完全擱在了宋暮掌心,連個往回抽的動作都沒有,竟是一副任他施為的架勢。
她大概不知道,生氣時就算故作平靜,眼角也會有一點點向下垂,不開心都從眼睛裏跑出來了。
舊日旁人看南小姐生氣隻覺得冷傲如皎月,淩然不可侵犯,他瞧著卻覺得……很可愛。
至少這樣的神情比雙目死寂,了無生機的樣子好些。
宋暮唇角微勾,將她的手放進被子,放開他的手腕,重新將被角拉好,“好了。三姑娘,我不幫你暖手了,別生氣。”
南歡抬起眼,靜靜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淡淡說道:“一點小事,我沒有殿下想的那麽小氣,不至於生氣。殿下願意親近我,寵幸我,是我之大幸。”
片刻後,她垂著眼,又輕聲說道:“我這具身體不爭氣,沒能撐到大婚結束,又要殿下費心照顧。實在是……”
她的一長串客套話沒說完,下垂的視線中出現了一杯茶水。
經過一點點時間的放置,它看起來沒有方才那樣燙了。
南歡目光落在茶杯上,話音微頓,喉頭滾動。
“三姑娘,來,喝水。”
宋暮話音微頓,唇邊多出一點笑容,“還是說,三姑娘想要我親手喂你喝水?”
南歡立時從被子裏伸出雙手捧住茶杯,忍不住回了一句,“大可不必。”
宋暮唇角的弧度加大。
南歡對上他的笑臉,愈發覺得糟心,這人究竟是什麽毛病?
她壓下心頭的想法,低下頭小心翼翼的飲了一口。
入口的瞬間,她便嚐出來,這說是茶水,卻更像是補湯,裏麵泡的不是茶,而是補氣血的中藥以及甘甜的梅幹。
宋暮含笑望著她,“你睡了兩天,這兩天隻喝了些藥湯。中午想吃點什麽?”
南歡放下茶杯,握在手中,正色道:“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宋暮連究竟是什麽事都沒聽就已經大方的應下,“不用求,直說便是。”
“奶娘自小照顧我,我被趕出南府時,隻有她肯跟著我離開南家。這幾年來,她跟著我吃了不少的苦。”
她抬眸看著宋暮英俊的麵容,聲音低了下去,顯得極沒有底氣,“殿下,可否,可否幫我去找一找奶娘。”
回到南家時,她就對妙樂給出的奶娘去向有所懷疑。
從她有記憶起,不論是在魏家,還是回到南家,再到進宮,身邊的仆人來來去去,隻有奶娘一直跟著她照顧她。
就連她被南家趕出府,奶娘仍願意跟著她一起吃這麽多年苦頭。
世家培養出來的家生子,世世代代都為一個家族服務,他們的主人是家主,遇到危險時會將家族與家主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還要重。
就像是那時她身邊其他的仆人如妙樂她們一樣,雖然口中喊著她小姐,平時也會順從她的意願,但到真正要做出選擇的時候會毫不猶豫的拋棄她,選擇留在南府,跟家主保持一致。
那時她觸怒了父親,被父親所厭棄,院中的仆從當麵不說,但她都能感覺到她們對她的怨氣。
跟錯了主人,連帶著那些婢女都會遭殃,在下人中受到譏笑,即便重新分到其他院子去也很難被新主子信任。
南府如今那兩位少爺,無論是南辭還是南筱都有從小一起長大的仆人,情分不是後來的仆人能夠比擬的。
奶娘願意跟著她離開,幾乎是舍棄了一切。
不僅是南府的富貴生活,還有這些年來一直接受的對南氏盡忠的念頭。
所以她不信奶娘會願意連一麵都不見,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就離開她。
這樁事一直梗在她的心上,若說她這一生對誰最為眷戀與不舍,那一定是奶娘。
南歡伸手解開衣領,微微揚起下巴,露出線條漂亮的脖頸,連帶一片玉白的鎖骨,烏發隨著她的動作從肩頭傾瀉而下。
這一幕堪稱香豔。
宋暮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製住了她的動作,“找人就找人,我答應你就是。別脫衣服。”
“我想將脖子上的玉觀音解下來。”
南歡的手指探入衣領,勾出一條紅繩,白玉觀音墜在紅繩的末端。
她微微歪頭,將一隻手臂伸到頸後慢吞吞的想要解開繩結,一雙眼靜靜的注視著宋暮,“殿下想到何處去了?”
想到何處去了?
宋暮鬆開南歡的手腕,睇著她的麵容,眸光漸深。
南歡忽覺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她手指摩挲半響怎麽都無法解開頸後的繩結,心下煩悶,偏偏宋暮的目光仍舊落在她身上,一雙濃墨般的眼一瞬不瞬的盯著她,盯得她如芒刺背,也沒了耐心,索性兩隻手各拽住一端向外拽,意圖拽斷紅繩。
自然是未果。
宋暮微笑道:“我來幫你?”
南歡收回手,垂下眸,沉默了一瞬,方才點頭。
宋暮抬了抬下巴,“轉過身,背對我。”
南歡依言轉過身,她感到對方的手指從她的耳後擦過,輕輕撩起一側烏黑的長發,撥到另一邊。
撥開長發,方才見到她的後頸,她渾身上下的皮膚都是一般的雪白,因而那條細細的紅繩係在脖頸上就顯得格外鮮豔。
宋暮低眸,認真的觀察著紅繩上的繩結。
南歡低著頭,感覺到對方的視線落在自己的皮膚上,肩膀不由得有幾分僵硬。
指尖觸碰到後頸的皮膚有些發癢。
她忍不住眨了幾下眼睛,默不作聲的握緊了手,一動不動的坐著,心中期盼著他動作能快些。
時間一秒一秒的流逝,南歡感覺一口氣吊在半空,卡在氣管裏不上不下。
“好了。”
南歡感覺到脖子上一輕,玉觀音帶著紅繩落在了她的身前。
她撿起玉觀音握在手中,用指腹擦了擦玉觀音的麵容。
這枚玉觀音是她懂事起就係在她脖子上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誰為她係上的。
但說到底她渾身上下唯一能算是完完全全屬於她的東西,隻有這枚陪伴著她長大的玉觀音。
宋暮說道:“你放心,我找到奶娘就將她帶來見你。”
南歡轉過身,將手中的玉觀音遞給宋暮。
“不必帶奶娘來見我。隻要告訴奶娘,我現在過得很好。如果奶娘真的過得還算不錯,請殿下將這枚玉觀音給她便可以了。”
南歡話音微頓,慢慢垂下眼,“如果她過得不好,請殿下看在,看在我的麵子上照顧她一二。奶娘對我來說不僅是一個仆人,她對於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奶娘已經為她操勞了幾乎大半輩子,與其讓奶娘看到她的身體狀況為她擔心,不如告訴奶娘,她苦盡甘來現在過得非常好。
她信不過南家給出的說辭,卻願意相信這件事隻要交給宋暮,他是不會騙她的。
南歡說這些話時的口吻與表情使宋暮心頭微沉,她這樣的行為跟提前給自己料理後事有什麽區別?
宋暮不接玉觀音,麵上笑容淡去,雙眸凝著南歡的麵容,眉心微皺,“南歡。”
這是他今天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叫她大名,南歡握著玉觀音,不解的抬起眼看著他。
“別向我托孤,好像隻要告訴我,把事情安心的丟給我就能萬事大吉,自己安心的去繼續傷害自己的身體。我告訴你,如果你想要照顧誰,你就好好喝藥,活下來。自己去照顧好自己想要照顧的人。這觀音你要給誰,就親手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