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淅淅瀝瀝的雨水沿著傘沿墜成一道雨簾。


    他隱在水幕之後,身影仿佛籠著一層模糊不清的水霧,絳色的羅裳像一團澆不滅的烈火紅得刺目。


    南歡看不清他的麵容,她用力仰起頭,大雨打的她睜不開眼睛。


    他的遲遲不語使她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她一點點垂下頭。


    是了。


    她太莽撞了,僅僅是這樣貧乏的言辭怎麽能說動平北王幫她?


    想要別人幫忙,總得付出點代價。


    這樣的道理,南歡從前不懂,如今卻是懂了。


    可她早已一無所有,腰間錦囊裏滿打滿算也就幾百文。


    幾百文能買平樂坊的女樂一夜,若拿到平北王麵前不過貽笑大方。


    別的不說,光這一件錦緞的外袍又何止三百文。


    南歡既慌張又無措,手指緊緊攥著衣服,渾身抖得厲害。


    “起來。”


    嘈雜的瀟瀟雨聲中,他的聲音似乎壓著某種情緒。


    傘柄傾斜,穿過那道雨簾,光線一瞬交錯,明暗變幻,一隻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南歡不得不隨他的力道慢慢從地上站起來。


    傘並不大,供二人避雨已經是勉強。


    他的一聲笑聲從頭頂傳來,“沒想到。三姑娘還有這般柔順的一天。”


    宋暮看著她的眼睛,聲音冷冽如冰,“你想再見他一麵?你知道顧安是誰嗎?”


    南歡固執的說道:“他不是顧安,他是魏玉!”


    宋暮挑了一下眉,很快眉梢又壓了下去。


    他與魏玉的文質彬彬不同,麵容輪廓硬朗而深邃,眼角眉梢總有幾分讓人畏懼的危險氣質,那雙眼睛便如同幽邃的,昏暗的叢林,盯住一個人便仿佛隨時會將對方吞吃殆盡。


    這樣一張臉,常常會使他人感到凶惡且畏懼。


    可南歡並不怕他。


    他沉沉的注視著她,“好。他是魏玉,那三姑娘可知道魏玉這一次進京是什麽身份嗎?”


    南歡直勾勾的看著他,等一個答案。


    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覺用力,答案已到嘴邊,對上南歡那雙眼睛,卻不由得錯開目光。


    沉默半響,他眉心緊皺,“罷了。我幫你再見他一麵。他如今是什麽身份,這個問題你親自去問他。”


    “謝謝你。”


    南歡驟然笑了出來,眼睛還是紅腫的,眼底淚光閃爍,又哭又笑,滿麵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語無倫次激動的又說了一遍,“謝謝您。殿下。”


    宋暮強硬地拉過她的小臂,將傘塞進她的掌中,她的手冰涼而濕潤,隻關節處凍得微微發紅。


    “這傘你拿著,趕緊回去吧,換身衣服。喝口熱湯。”


    南歡一隻手擎著傘。


    宋暮轉過身掃了一眼不遠處的沉月,他連忙撐著傘走來。


    南歡拉住他的袖子,急切的問道:“什麽時間?”


    宋暮的動作微頓。


    南歡,“什麽時間殿下能幫我再見玉郎一麵?”


    “十日之內會有人登門接你,你且回去好好休息。”


    南歡垂著頭走出去幾步,回頭看了一眼。


    宋暮站在雨中,注視著他。


    南歡不自覺對他扯動了一下嘴角。


    一切都會好起來吧。


    至少魏玉回來了,他一定有什麽隱情,亦或者,不得已的苦衷。


    南歡了解他,因為他們認識的時間太長了。


    安州南氏與崖州魏氏世代交好,兩家都是累世高官的名門望族,南歡出生時體弱多病,她爹為了留住這個孩子,訪遍高僧,光是香火錢捐出去十萬貫,得一高僧指點改名換姓,將南歡交到當時子嗣豐足的魏氏代養,養到七歲才歸家。


    她自有記憶起便與魏玉在一起,魏玉於她就如同生命的一部分。


    他怎麽可能會不要她呢?

    隻要再見一麵,再見一麵說清楚,她都能體諒。


    現在不成婚也行,她可以等。


    隻要能明媒正娶的嫁給他,做他的妻子,與他在一起。


    五年都等過來了,她也不怕再多等一等。


    他說過的,這輩子他有她一人就足矣。


    退一萬步講,即便他不要她了。


    她也要他與她一字一句的說清楚,講分明。


    ·

    回到平樂坊,正撞上舉著傘一臉急躁與憂心的王鳳珠。


    她見著南歡大驚失色,“小姐,您怎麽給淋成這樣了?快快快,我回去給您煮一碗薑湯。”


    南歡攥住她的手,“奶娘,我見到魏玉了。”


    王鳳珠向後望了一眼,巷口空無一人,南歡是孤身回來的。


    她皺眉道:“那魏公子人呢?他怎麽不送你回來?”


    說完這話,她察覺出不對。


    南歡等魏玉,已等了五年。


    日盼夜盼,哭醒不知多少回,就盼著魏玉平平安安的回來。


    怎麽這會兒見到人卻沒有半分喜悅之色呢?


    不止沒有喜悅之色,她麵上慘白一片,唯獨雙眼紅腫,一看就是方才哭過一場。


    倡肆的老媽媽倚在門框上,就著那片瓦遮頭,與對麵的典當鋪夥計攀談。


    下雨天,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一條街的鋪子都閑著。


    街坊們自南歡走入街口就盯著她瞧,又將二人的話全聽進耳中。


    老媽媽了然一笑,“我說什麽來著。等了也沒用。你那個魏公子不會回來了。回來了又怎樣,郎心易變。五年未歸,說不準早左擁右抱,溫香軟玉在懷,孩子也不知有了幾個。哪還記得你這麽個人。”


    南歡的眼睛立時又閃爍起了淚光。


    王鳳珠見南歡這般反應,她心頭咯噔一聲響。


    絹行的娘子開口道:“要我說啊,南小姐你也別太傷心了。你從前是南氏的貴女,生的又漂亮,男人喜歡你是再正常不過。如今……唉,還是別等了,別傻了,好好重新尋一個良人,過自己的日子吧。”


    老媽媽,“可不是這個道理。起碼三姑娘你如今雖說年紀大了些,好歹尚且是良籍,縱使不能同昔日那般嫁予王孫顯貴。找個小官小吏,貨郎商客,還是綽綽有餘嘛。我就認識好幾個客人,都說很喜歡你呢!”


    南歡強逼自己不要落淚,麵上壓著情緒,冷冰冰的說道:“我已不是南氏的女兒,稱不上什麽貴女。旁人喜歡我與否,我不關心。至於我等不等魏玉,嫁不嫁他人,也不勞諸位操心。”


    她們什麽都不懂,既不知她與魏玉一起長大的點點滴滴,從前魏玉待她有多好,又不曾見過魏玉,不知他是多好的一個人。


    她與他的事情,輪不到外人指摘。


    即便魏玉不要她了,她也不可能另嫁他人。


    這話說得重,南歡冷下臉時頗有幾分久居上位的氣勢,幾人一時噤聲。


    南歡抿著唇,與王鳳珠一到回了酒舍。


    換了衣裳,喝了薑湯,南歡呆坐在床榻上,望著牆上的畫像失神。


    王鳳珠瞧著南歡這般情形,更是半分也不敢開口問了,隻是將屋內捆酒壇的麻繩與裁布的剪子一應收了起來。


    “小姐,今天酒舍還開嗎?要不休息一天?”


    南歡半響才回過神來,片刻後問道:“你剛剛說什麽?”


    王鳳珠愈發小心翼翼,“小姐,今天下這麽大雨。沒什麽客人。要不酒舍就關門一天吧。”


    自從南歡開起這間小小的酒舍,無論刮風下雨,她都照常開門營業,從來沒有一天休息。


    她怕停一天,少接待一個客商,就會錯過有關魏玉的消息。


    南歡沉默了很久,久到王鳳珠以為她不會再回答。


    “開。”


    王鳳珠遲疑著說道:“小姐,魏玉既然已經回來了。這酒舍還要開到何時呢?”


    南歡攥著腕上的長命縷,她下定決心,“再開十日。”


    這決定下的並不容易,她的嗓子早已啞了,說著話時帶著顫音,仿佛下一刻就會哭出來。


    “我再等魏玉十日,我要再見他一麵。他得給我一個說法。”


    王鳳珠不敢問南歡今日見到魏玉時的場景,也不敢問魏玉究竟對她說了什麽。


    隻消看著南歡的表情,哪有什麽猜不到的呢?


    她心疼又憂慮,“小姐,十日之後呢?”


    “十日之後,”南歡重複了一遍,話音停住,眼中滿是茫然,“我不知道。”


    這五年,她全憑著一口氣堅守那個諾言。


    她想過最糟的可能就是魏玉死在不知哪裏,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回來,她早做好準備等他一輩子。


    卻從沒想過魏玉回來了,但他卻換了名字,仿佛換了一副心腸,故作不識,口出惡言。


    想到他當時的表情與言辭,南歡隻覺渾身的血都涼了,心口一陣陣的悶疼。


    若再見他一麵,他仍堅稱他是顧安,他仍對她惡言相向。她該怎麽辦?

    若他不要她了,她該怎麽辦?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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