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一人從廚房裏走出來,穿著淺色的棉麻上衣和長褲,肩上搭著一塊披肩。


    她應該就是陸笙喊的“奶奶”,但眉目慈柔,看起來年輕極了,像是六十歲都不到。


    夏鬱青笑著打招呼,“陸奶奶。”


    一旁陸笙噗嗤一笑。


    夏鬱青愣一下。


    陸笙忙說:“不不不,沒什麽。”


    陸奶奶知道小丫頭片子為什麽笑,夏鬱青其實幾乎沒什麽方言口音,隻有點“n”和“l”不分,似乎是發不好“n”這個音,“奶奶”讀成了“lailai”。


    陸奶奶瞪了陸笙一眼,兩步走到夏鬱青跟前,從頭端詳到腳,笑眯眯說,“看起來真有精神,就是太瘦了。”捉住夏鬱青的手腕捏了捏,“一點肉都沒有。”


    她手掌溫熱,夏鬱青覺得心口也溫熱,笑說:“以後我會好好吃飯的。”


    “過來坐,還有兩個小菜,一會兒就開飯了。”陸奶奶拍拍夏鬱青手背。


    客廳寬敞,三麵沙發,中式的沙發架子,放置著刺繡的坐墊。


    麵朝著電視的那一麵沙發上坐了一個人,與陸奶奶裝束風格相似,頭發花白。


    他麵色沉肅,更有風雨不動的感覺,像是……像是成長版的陸西陵?


    果不其然,陸奶奶介紹說這是陸西陵的爺爺。


    她同樣地打招呼:“陸爺爺。”


    陸爺爺抬眼打量她,她覺得他的目光和陸奶奶的不盡相同,審視的意味更濃。


    她不由心裏忐忑。


    片刻,陸爺爺開口了,聲調聽著倒是平和,“坐下吧。”


    夏鬱青在陸爺爺指的方向坐下,後背挺直。


    陸爺爺看著她,“小姑娘,你跟陸西陵互相是怎麽稱呼的?”


    一旁的陸笙說:“跟著我叫哥唄。”


    陸爺爺輕喝:“我沒問你。”


    陸笙住了聲。


    夏鬱青說,“我叫他陸先生。”想一想,補了一句,“……或者陸老師。”


    陸爺爺的表情看不出什麽,“你今年多大?”


    “十月滿十八歲。”


    “大你八歲。”陸爺爺沉吟,“以後你稱呼他叔叔吧,要尊他為長輩。”


    “好。”夏鬱青點頭。她沒有任何異議,這稱呼在她看來反倒是拉近了她和陸家的關係,讓她有點受寵若驚。


    陸笙卻不滿意,“那我不是平白地長了青青一輩。我才大她六歲。”


    陸爺爺說:“你跟你哥各論各的。”


    陸笙說,“那青青你叫我笙笙姐。”


    夏鬱青看了陸爺爺一眼,方笑說:“笙笙姐。”


    一旁的陸奶奶則是另一番心情,“我看老頭子你就是多慮了,小題大做。”


    陸爺爺不為所動,“我現在多此一舉,以後才能省些麻煩。”


    陸笙聽得一愣一愣,“你們在說什麽?”


    陸爺爺說:“和你無關的事就別操心了。”


    兩個謎語人,陸笙聽不懂,夏鬱青自然更聽不懂了。


    但陸奶奶門兒清,陸爺爺此舉是在防患於未然——陸母淩雪梅當年就是陸爺爺堂兄媳婦娘家那邊的親戚,來南城求學的時候,借住在陸家。她和陸父陸頡生兩人差了十歲,平日以兄妹相稱。


    陸爺爺發現兩人搞對象的時候,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陸母淩雪梅家庭條件一般,親戚關係也複雜,一家人不是吸血鬼就是拖油瓶。後來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焦頭爛額之時,陸爺爺不止一次後悔自己一時心軟應了堂嫂叫淩雪梅來陸家借住的請求。


    由於陸爺爺的反對,陸父陸頡生接受了單位的外派,帶著妻子常年漂泊在外,後來幹脆就在外麵定了居,直到陸西陵長到四五歲,為了孩子上學,夫妻兩人才又回到南城。


    陸爺爺不以為這事一定會重演。


    但萬事就怕萬一。


    尤其,夏鬱青考上大學想繼續求學,可以向學校和政府求助,對於這樣未來的棟梁之材,學校和政府沒有不管的道理。


    再不然,叫當時負責資助項目的人向陸家轉達想要繼續獲得資助的意願也行。


    她卻偏偏選擇了繞過這些中間人,自己直接跟陸家聯係。


    見了麵,他覺得這小姑娘成熟又周到,雖然麵相溫和,看著不大像,但就怕她是個會來事的。


    他得把好這道關,免得到時候又鬧得雞犬不寧。


    陸西陵原本也不明白陸爺爺此舉的用意,但經過二老的一番打啞謎,他倒是聽懂了。


    他不由蹙眉。


    這明顯是多慮了。


    但他更不高興的是,陸奶奶安排相親,和陸爺爺用所謂長輩關係築起“防火牆”,其實本質上是一回事,都是擅自幹涉他的自由選擇。


    今天是陸爺爺生日,這安排也不是什麽特別大不了的事,他就忍住了沒有發作。


    坐了沒多久,晚飯開席。


    雖說陸爺爺才是今日主角,但他和陸西陵基本沒說話,由陸奶奶和陸笙拉著夏鬱青全程閑聊。


    一桌好菜,唯一顯得格格不入的是一碟醃蘿卜。


    陸奶奶端起來遞到夏鬱青麵前,笑說:“這是拿你送來的蘿卜醃的,你嚐嚐。”


    夏鬱青夾一小片嚐了嚐,清脆爽口,“很好吃!不過如果是用母水泡的可能要更好吃一點。”


    陸奶奶笑說:“我年輕那會兒倒是泡過,好幾十年沒弄過了。”


    陸笙問:“什麽是母水?”


    夏鬱青說:“就是已經泡過很久的老鹽水。”


    陸奶奶說:“你們西南那邊很喜歡吃泡菜是吧?”


    “嗯。我們家家戶戶都有泡菜壇,我最喜歡吃醃藠頭和芫荷。”


    藠頭陸笙是聽過的,“鹽盒是什麽?”


    “芫荷就是……”夏鬱青詞窮,“形狀有點像蔥頭,顏色有點像洋蔥,紫色的。”


    “哪兩個字?”陸笙求知若渴,當即拿過手機想查一查這個陌生的名詞。


    “芫荽的芫,荷花的荷。”


    這是個陸奶奶都沒聽過的東西,她也湊過去瞧了瞧陸笙的手機屏幕,“這芫荷是什麽味道的?”


    “有一點衝和辣,不是我們本地人肯定吃不慣。如果……”夏鬱青頓了一下,“如果我回老家有機會的話,下次給你們帶一點嚐嚐。”


    陸笙說:“還有嗎?還有什麽是你們那邊的特產?”


    這頓飯徹底變成農村物產交流會,夏鬱青又跟他們介紹了八月瓜、拐棗、刺泡、地果等等。


    陸笙聽得心向往之,“好想去你們那裏玩啊!”


    夏鬱青笑笑,知道她應該隻是說說而已。


    吃完飯,回到客廳裏,保姆給大家沏茶。


    物產交流告一段落,陸奶奶聊起夏鬱青學習上的事。夏鬱青從帆布包裏拿出自己的錄取通知書,兩手交給陸奶奶。


    陸奶奶看過了,又轉交給陸爺爺,“你瞧,多好。”


    陸爺爺接過去,盯著南城大學的校徽看了半晌。


    陸頡生是南城大學地質係畢業的。


    他好像還能記起三十八年前,他拿著陸頡生錄取通知書時的激動心情。


    “現在的錄取通知書越來越有檔次了,字都是燙金的。”陸爺爺看了眼陸西陵,“你爸爸高考那會兒,南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就一張紙,姓名和專業兩個地方空出來,招生辦老師手動填寫的。還附有條款,要求學生轉糧油關係、黨團員關係。”


    陸爺爺少見的話多了兩句。


    “陸……”夏鬱青下意識要稱呼陸父為陸叔叔,但眼下陸西陵才是她“叔叔”,而稱呼陸父為“爺爺”,好像更奇怪,隻好說,“陸叔叔的父親,也是南城大學畢業的嗎?”


    陸爺爺說:“對。算你的老學長了。”


    陸奶奶笑說:“南城大學難考的,孩子你真是不容易——其實資助你的事情,一直是西陵交給手下的人在專門負責,實話說我們都不知道具體的。前幾天我叫人去調了資料才知道,你們那邊負責資助項目的人每個月都往郵箱裏發了你的學習成績和生活狀況。”


    那資料是周潛去調的,陸西陵也瞟了一眼。


    從初三到高三,四年時間,夏鬱青的學習成績由來保持在全校前三名,倒確實沒辜負往那賬戶裏打的每一分錢。


    夏鬱青笑說:“如果不是陸叔叔資助我,我初二就要輟學了。我也沒有別的報答方式,除了好好學習。”


    陸笙說:“不是九年義務教育嗎?”


    夏鬱青說:“政策是這樣。但是我們那裏每家都有每家的情況,尤其女生,家裏不讓學了,趁假期把人送出去打工,學校想叫人繼續回去學習都找不到人。”


    陸笙聽得欷歔,“真是不容易。”


    陸奶奶問:“我聽說你要申請助學貸款,辦下來了嗎?”


    夏鬱青攥一下手指,又緩緩鬆開,“……正在辦理,應該是可以順利辦下來的。”


    陸西陵立即朝夏鬱青瞥去一眼。


    他想到夾在書裏的紙張,她打了×的那一條。


    她十月才滿十八歲。


    閑聊時間過得很快。


    兩位老人睡得早,一般十點鍾就會休息,時間已過九點,陸奶奶便結束了今天的會麵,叫夏鬱青下次再來玩。


    陸笙拿起手機,“我們加個微信吧。”


    夏鬱青有點不好意思,“……我還沒下微信。”


    清湄苑好像沒有WIFI,她又怕下載要耗費太多流量。


    “那現在下?”陸笙伸手,“手機給我,我幫你連WIFI。”


    夏鬱青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遞給陸笙。


    連上WIFI,安裝了微信之後,夏鬱青臨時注冊了賬號,跟陸笙互加了好友。


    陸奶奶叫陸西陵把夏鬱青送回去。


    今日接送人的事,陸西陵本來安排了周潛去做,周潛下午家裏臨時有事請假了,他正好下午要去高新區跟人談事情,和大學城方向是順路,也就順道將夏鬱青接了過來。


    開過去得四十來分鍾。


    陸西陵一時沒動,思考是不是把司機叫來。


    陸奶奶又催一句,“陸西陵!”


    陸西陵這才慢吞吞站起身。


    天黑下來以後,車裏就更顯安靜。


    夏鬱青原本以為依然要全程沉默到底,誰知道,在等第一個路口的紅燈時,陸西陵突然開口。


    “為什麽撒謊?”


    他聲音微涼,語調倒不大有情緒。


    夏鬱青被這句話本身嚇一跳,“……什麽撒謊?”


    “助學貸款。”


    夏鬱青有些疑惑,“您怎麽知道的?”


    “猜的。”陸西陵懶得解釋太多,“你沒去申請?”


    “嗯……我還沒滿十八歲,要監護人簽字。”


    “你監護人是誰?”


    “我大伯。”


    “不要他出錢的事,他還不肯簽字?”


    夏鬱青歎了一下氣,她知道這件事情是繞不過去了,“……周哥有沒有跟您提過,我是從家裏跑出來的?”


    “周哥?”陸西陵重複這個稱呼。


    夏鬱青覺得他語氣裏好像含了一點輕嗤,又好像沒有。


    “周潛。”夏鬱青說。


    “我知道是說周潛。”陸西陵淡淡地說,“為什麽跑出來?周潛說你家裏不同意你繼續讀書,如果就這個理由,不至於。”


    “其實……不止。”夏鬱青提到這件事,不知道是該憤懣還是難堪,“……我大伯給我說了一門親,對方給18萬彩禮。堂哥要結婚,想去鎮上買房。”


    荒謬。


    陸西陵看她一眼,“就為了18萬?”


    “嗯。他已經收了對方的錢,給堂哥的房子交了定金。我去讀書的話,他就要還錢……”夏鬱青確信,是難堪多一點,因為她的臉在發燙,“對不起,可能聽起來非常荒唐。”


    “你繼續說。”


    夏鬱青垂下眼。


    那天她去鎮上的學校拿了成績單,高高興興回家,卻遭當頭棒喝。


    大伯知道她不會同意,派了大伯母每天在家看著她,實際等於軟禁。


    表哥和大伯有手機,她試過,他們早有防備,她接觸不到,沒法向外界求救。


    她知道強硬反抗沒有用,還會讓大伯加強看守的力度,就在家裏哭鬧了幾天,假裝服軟,說結婚可以,但是她要去鎮上的學校當老師。


    他們答應了,她沒再提上學的事,藏起了錄取通知書,騙他們燒掉了。


    他們漸漸放鬆警惕,那天晚上,她關門時特意沒落閂,半夜趁大伯母睡著,把床底下早就收拾好的背包拿起來,提著鞋子,赤腳靜悄悄地出了大門。她赤腳跑出去幾百米,才穿上鞋子,沿著路沒命狂奔,一直跑到鎮上,搭上了最早去鹿山縣的大巴車。


    那晚不是滿月,卻月色明亮,像是特意為她照亮了路。


    “後來的事,您都知道了。”


    陸西陵沉默。


    “怎麽跑出去不先聯係學校?”片刻,他問。


    “我怕大伯他們找到學校,找到我。18萬不算小數目,不知道他會為了錢做出什麽事。假如,假如萬一我被帶回去了,我應該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所以,我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一定要逃離那個地方,逃得越遠越安全。”


    陸西陵一時沒再說話,他騰出一隻手來,從儲物格裏拿出煙盒,抖出一支,在點煙器點燃。


    緩緩吐出一口氣,他開口,“你父母呢?”


    “小學五年級我爸去世了,我媽離開了村子,至今沒有下落,也沒有同村的人在別的城市見過她。”


    “那時候就跟著你大伯生活?”


    夏鬱青搖頭,“開始跟外婆生活了三年,初二的時候,外婆也過世了,才去的大伯家裏。”


    陸西陵問了另一個關鍵問題,“資助給你的錢,都用到你身上了嗎?”


    “學費一次性交給了學校。生活費的那張卡……被我大伯要去了。如果不是有這筆錢,可能他們不會同意我繼續念書。”


    陸西陵對這個結果不意外。


    夏鬱青朝窗外看去,外麵燈火璀璨。


    這裏是南城。


    她感到安全。


    “所以,我真的很感謝您。”


    陸西陵兩次將她從將要墜落沼澤的境地裏拉上來。


    陸西陵沒有說什麽。


    隻是難得,這回沒對她這句情真意切的道謝感到“過敏”。


    陸西陵沒再問話,夏鬱青也就不再出聲。


    好久,似乎快到清湄苑,陸西陵終於再度開口:“學費替你出。你後麵好好繼續念書吧。”


    夏鬱青眉梢微揚,露出笑容,“我已經賺到了第一學年的學費。後麵我還會努力爭取獎學金。”


    陸西陵目光在她幾分驕傲的笑容上停了片刻,轉過去,看著前方,淡淡地說:“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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