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迴光返照
聖人重病,又緊急召回各地藩王,其中緣故,朝中諸臣中就是再老實的,也都猜到了其中之意。
聖人,怕是當真快要死了啊。
而此時,殷王世子殷守、安陽王世子趙容剛剛繼承了王位,北川王又素來弔兒郎當的,至少,表面上是這樣——聖人能熬著自己的身體,堅持到如今,卻也是有大毅力者了。
他躺在床上,滿臉疲憊的看著雙目赤紅的皇太孫謝含英,微微笑道:「好孩子,阿翁會再堅持些日子,等你三個皇叔都回來,留下遺旨讓他們在長安多留上三個多月。這多出來的三個多月的時間,咱們派出去的收攏各地藩王兵士的人,應該也能漸漸上手了。」
謝含英聞言,心中酸澀無比,「砰」的一聲,就跪倒在了床前,雙目之中隱忍不發的淚水,終於一涌而下,控制不住。
他猶記得,九年前的東宮裡,阿爹彼時也是重病纏身,可即便如此,阿爹也為了他,為了能讓阿翁對幾個皇叔的忌憚再多上幾分,為了他將來能被阿翁再多上一分的偏愛,精心算計了自己的死亡時間;
而九年之後,他的阿翁同樣是為了他,也開始精心算計自己的駕崩時間,幫他安排好大部分的退路,讓他將來繼位之後能夠將皇位坐的更穩當。
謝含英此生第一次開始懷疑,難道他的皇位,他的將來,就是要被阿爹和阿翁這般用性命和痛苦換來的么?
元朔帝是何等人也?瞧見謝含英這種目光,就搖頭笑道:「傻孩子,阿翁不苦。畢竟,這天下是阿翁打下來的。既打了下來,便要對這天下百姓負責。阿翁當初擇你阿爹做太子,一來,自然是阿翁與你阿爹父子情深,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你阿爹素來聰慧過人,縱然身子比旁人都要胖了些,也容易生病了些,可以他的智慧和心胸,定然能夠做好一國之君,能將阿翁打下來的天下穩固下來,讓天下百姓能夠安穩度日,甚至,在合適的時候,能夠順利削藩。」
謝含英怔怔的聽著元朔帝的絮叨。
「後來,你阿爹沒有福運,大慶朝沒有福運,阿翁也沒有福運,你阿爹竟然於盛年離世。」元朔帝蒼老的面容上,仍舊是遮掩不住的傷心,只是傷心之後,他還是看著謝含英笑道,「不過,你阿翁和大慶朝,還是有那麼一點子運氣。沒了你阿爹,至少,還有你。」
「含英,莫要悲傷,莫要愧疚。這世上,但凡成大事者,必要歷經諸多磨難。而阿翁之所以會擇你做繼承人,除了你的身份正統外,最重要的,卻是阿翁知曉,阿翁的含英,是這世上最合適的人,知道阿翁的含英,縱然初時會艱難一些,可是,只要含英再認真一些,再努力一些,多保重自己的身體,那麼,總有那麼一日,這整個天下,都會覺得,有謝含英這樣一位明君,是天下之福,是百姓之幸。」元朔帝已經病的太厲害,他伸出手去摸謝含英的臉的時候,手還在微微發抖,可他的聲音卻是慈愛無比,「含英,你是你阿爹最疼的兒子,也是阿翁最驕傲的孫兒,這個天下,交給你,阿翁,放心。」
已經十九歲的謝含英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元朔帝床前,痛哭不已。
元朔帝依舊在堅持著,縱然再不能起床,縱然開口說話都艱難,縱然身體里的病症已經無葯可醫,縱然諸多太醫都說聖人也就是在最近這幾日了,可是,元朔帝依舊在堅持著。
直到元朔十一年八月十七,聖人已經重病卧榻一月,仍舊沒有駕崩,在長安城外的定王、敬王與顯王,終於親入長安。
於三人而言,聖人年輕時常常在外奔波,可對他們來說,聖人依舊是一位慈父。然而雖是慈父,卻也在他們的課業之上,諸多關注,每每回來,都要親自考問他們功課,若有空閑,還要帶著他們上馬騎射,親自去教授……
待得後來,前朝皇帝昏庸無道,賦稅嚴苛,偏又逢得災年降世,百姓再過不下去,揭竿而起。
聖人便帶著他們也反了起來。
然而雖是反王之名,可他們翻得到底是一個真真正正的昏君和漏洞百出的朝廷,因此即便反王之名不可去,但就聖人和他們而言,他們所做的事情,乃是天下有能之士,都該做的事情。
直到新朝建起,除了敬王心中略有些想法之外,彼時年幼的顯王以及和太子一母同胞的定王,其實心中都覺,太子繼位,理所應當。
待到聖人當真立了嫡長子為太子,太子又在朝中顯露出了自己的諸多手段之後,敬王便也漸漸歇了心思,和定王、顯王一樣,都想著聖人與太子待他們之恩義,不若就在自己的藩地上折騰折騰好了,至於天下……那便給了太子又如何?左右太子對他們,也都算不錯。
可是誰又曾想到,這世上還有「世事無常」四個字。僅僅元朔二年,新朝建立才兩年,太子病逝。
太子死了,僅僅留下一個黃口小兒。而彼時的聖人已經過了耳順之年。
這種種情形,又如何能讓定王三人心中不生心思?
而那種心思一旦滋生起來,又有周圍諸多人不斷的往裡頭丟柴火,令這種心思越發的像是火焰一樣,在心頭再也無法澆滅。
直到此刻,縱然他們都知曉自己的老父即將去世,如果他們快些趕過去,或許就能見到老父的最後一面。
可是,他們都不敢。
不是不想見,是不敢。
他們唯恐見到了老父,就要被老父逼著立誓,令他們不可覬覦侄子的皇位。
可是,事已至此,他們中的哪一個人,又肯放棄,又能放棄?
縱然他們一時糊塗願意放棄,他們的周圍,都會有一群又一群的人前來勸諫甚至是死諫,令他們不得不繼續不久后的那場大業。
他們的身後,已經站了無數等著他們大業成了之後為官做宰得到爵位的人,他們,無路可走。
然而,父子天性猶在,聖人硬撐著不肯死去,非要等著三王去見他最後一面。
三王在長安城外徘徊數日,終是不能不顧天下人言,往長安去。
紫宸殿內,元朔帝甚至越發的不清醒,每日沉睡時居多,清醒時候少的可憐。
每每醒來,一問太孫,二問三王,三……就是令太孫切不可讓昭寧侯回長安。
諸宮人心中不明,聖人記掛著太孫與三王倒也罷了,昭寧侯不過是聖人的皇孫之一而已,縱然出息些,又有甚可這般記掛的?
唯有郝善心中明了,聖人喜愛昭寧侯,初時是因其相貌,真真是像極了彼時年幼的太子,待得後來,昭寧侯漸漸長大,孝順知禮卻又聰慧無比,通透豁達,聖人喜歡昭寧侯,卻是喜愛昭寧侯本人,而這喜愛之中,還透著一絲可惜,可惜昭寧侯為何不是太子的嫡長子?可惜即便昭寧侯不是太子的嫡長子,卻也該是太孫的親弟弟才是。如此,這天下將有福焉,而昭寧侯也不至於小小年紀就不得不遠去邊境,做那等殺人搏命之事。
聖人心中,是在心疼昭寧侯,也是在可惜昭寧侯。
畢竟,對聖人來說,這天下如今只能是太孫的。而這天下既要給謝含英,因敬王之故,謝遠此生,年幼為質,少年征戰沙場,青年時因其父亦不會得志,待得中年之後,才有可能在敬王失利之後,漸漸被太孫召回。可饒是如此,謝遠此生,也會因其父而受到種種非議。
郝善心中嘆息一聲,擦了淚出去,就見太孫正和謝容英拿著信在猶豫。
郝善見狀,忙行禮問安。
謝含英立刻阻止郝善,道:「您侍奉阿翁諸多年數,如今亦老邁,何必如此?」
郝善這才道:「殿下,聖人方才醒了,又問了三王和……昭寧侯。」
謝含英沉默了一會,才道:「且先讓阿翁再歇一歇罷。三位皇叔,現下已然進了長安,孤先去見一見他們,待阿翁醒了,再令三位皇叔來紫宸宮。」頓了頓,又道,「阿翁還是不肯讓阿遠來見他么?」
郝善亦停頓了一會,才道:「聖人……應當是相見昭寧侯的。」若當真不想見,一道聖旨下去,令謝遠不得回長安就是,又何必一次一次的清醒后便詢問謝遠?
想來聖人心中,亦是矛盾重重。
謝容英這時卻突然道:「遠哥也快來了!算算日子,應該就是今日!」
郝善一怔,就聞得謝含英身邊的宮人來報,三王到了。
謝含英匆忙要去迎,就又瞧見侍奉元朔帝身側的三十歲左右的宮人也走了出來,喜道:「殿下,聖人睡了片刻,竟又醒啦!奴還扶著聖人坐在了床上。聖人說,他要蟹黃包!殿下,這可是聖人這幾日里,頭一次說想吃東西咧!」
謝含英、謝容英與郝善面上,卻俱是難看起來。
他們顯見都猜到了,聖人這種情形,喚作迴光返照。
果然是父子天性么?三王剛剛入長安,聖人……就快要去了。
敬王府內。
謝念看著將自己一張臉抹的黢黑,又穿上一身侍衛服的殷守,忍不住額角直跳。
「阿守,你便是跟我一同去見阿弟,阿弟也未必就能與你說上話。宮中剛剛傳出話來,說是阿翁……」她轉過臉去,擦了一下眼角的淚,才又轉回臉來,道,「這種時候,阿弟定然是急急趕去宮中見阿翁。他恐怕,連看到兩隊侍衛中的你的機會都沒有。而你,也該立時回你的殷王府去,準備進宮才是。」
畢竟,無論他們幼時有多麼的親近,現下卻是立場不同,合該涇渭分明。
阿守此舉,若只是讓她自己為難,謝念自不會在意。可若還會讓謝遠為難,謝念當然不肯。
殷守只沉默了一會,就道:「四姐放心,我此次只想瞧他一眼,待瞧過他,進了長安城,我便回殷王府,必不會使他有半分為難。」
謝念聽在耳中,覺得有些奇怪,卻還是點了頭,轉頭去令人將謝恭然與謝秋然都帶來,一齊出城去接謝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