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野有蔓草(二十)
柳初年到底是經歷過不少事情的人,她對那些朝局爭鬥清楚得不行,對那些官官相護勾心鬥角更是十分熟稔。隴右受災至此,南梁朝中竟然一無所知,若說這其中沒人暗地裡動手腳她斷然是不信的。南喬也正是十分清楚這個道理,所以才會停留在此,派人先去北大營借兵,說到底,南喬對隴右的郡守早就沒有半分信任。
先前她還是元熙帝姬之時,曾經料理過不少災情,雖然從來沒有嚴重到南梁隴右這種地步的,但也算是大同小異。柳初年幾乎不用多想就知道此處絕非看上去那麼簡單,她信任南喬的眼光,但自己卻必須要去親眼看看這桃源縣的境況。
柳初年吃過早飯便向侍女打聽了幾句,知道南喬隨著桃源縣令一道去往北方視察,只怕要到深夜才能回來,於是她便又問了包虹的住處,獨自一人去尋了包虹。包虹此次乃是奉命送她前來隴右,如今她既然已經見著南喬,便沒有必要再讓包虹留下來一道受苦了,反正回程之時她必然是要與南喬一道的,也用不著包虹再駕車。
她又寫了一封信給齊竹,讓他料理完廖九娘之事後馬上分出人手探查隴右這裡的情況,托著包虹一道帶了回去。
等到包虹走後,柳初年便脫下了自己那看起來樸實無華實則精緻的衣服,換上了破舊的粗布衣。她又對著鏡子拆散了頭髮,摘下了所有釵環首飾,而後找了泥土與鍋灰將自己弄得髒兮兮的。等她十分熟練地收拾完自己之後,那個衣著考究風姿翩翩的柳初年已經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災民。
單從體格上來看,她本就十分瘦弱,故而穿上這一身竟然沒什麼破綻,連伺候她的侍女都沒能認出來她。
柳初年按著昨日的記憶摸索著道路,走出了縣令府邸。她身上的衣衫十分單薄,被寒風一吹幾乎要瑟縮起來,倒是與災民更為貼近了幾分。柳初年受過的苦楚多了去了,自然不會把這點寒風放在心上,她微微蜷縮著身子,抱著手臂走在大街上。
桃源縣已經開始施粥了,官府門前列起了長隊,幾乎要排到街尾去了,然而還有更多的災民在向著此處聚集來。
柳初年看著這景象不由得嘆了口氣,而後排到了隊尾,想聽聽看災民們都是如何議論的。但其實這些災民大多都已經餓了許久,連話都懶得再說幾句,臉上寫滿了麻木與絕望。她們看不到生的希望,就算桃源縣一復一日施著粥,可誰知道到那一日就沒了呢?隴右接連遭逢天災,朝廷卻從未派人來賑災,就算她們有心自救但也無力掙扎,只能隨波而來聽天由命。
「沒想到這桃源縣居然真的在施粥,若我早點過來,我那孫女也不至於餓死在半路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一邊抹眼淚一邊自言自語道,「可就算來了又能怎麼樣呢,就算活過了今天,誰知道能不能活過明天呢?這吃人的世道,真是逼人去死呢……」
「婆婆,您不是本地的人嗎?」柳初年見沒人搭話,只能自己湊上前去問道,「您是從哪兒來的啊?」
老婦人淚眼朦朧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瘦瘦小小的十分可憐,心中不由地生出了些親近之意,勉強止了淚:「我是從臨縣來的,本想逃荒出去看看有沒有活路,誰知道我那年幼的孫女居然活活餓死在了路上。我本以為我這把老骨頭也活不了多久了,誰知道剛巧聽說桃源縣開始在施粥了,所以抱著點希望來看上一看……」
「你們縣上沒有施粥嗎,縣令難道就不管嗎?」柳初年雖然明知如此,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兩句。
老婦人一攤手,搖頭苦笑道:「她才不管呢,她都自顧不暇了,又怎麼管得了我們?說起來她做到這地步已經不容易了,我聽說有的縣令就算到了這時候,還恨不得從死人手裡摳出點錢給郡守大人送過去呢!」
柳初年心道這桃源縣只怕最初也是如此,只是南喬來了之後才開始施粥,並將此消息廣而告之,以期救下更多災民,若非南喬親自前來,只怕她們還得互相推諉上好一陣子才行。
「這秦州的郡守,居然如此猖狂嗎?」
老婦人有些驚奇地抬眼看著柳初年:「你不是秦州之人嗎,竟會不知道郡守的事情?」
還沒等到柳初年回答,她便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立即變了神色,狠狠地推開了柳初年:「你莫不是她們派來詐我們的?」
柳初年一時不防,被她推得向後踉蹌了兩步,隨即解釋道:「婆婆不要誤會,我並非歹人。我原本是到秦州來尋親的,誰料路上糟了劫匪,將我的盤纏衣物都搶了。我尋不著親人,又無盤纏可以離開,只能流浪在此。」
「若我真是歹人,又怎麼會淪落到這般模樣?」柳初年伸開手,以示自己毫無欺瞞。
老婦人驚疑不定地看了她許久,見她也是十分瘦弱,並不像是終日大魚大肉的達官貴人,方才略微放下心來。
「不是婆婆多疑,實在是那些歹人太過狠毒。」老婦人重新拉上柳初年的手,眼淚直往下滾,「先前時候我們也曾信過那些歹人的話,將委屈都講了出來,將郡守大人的錯處都列了出來,可誰知道那些口口聲聲稱著要為我們申冤的人轉頭就將我們給供了出來,官府隨便尋了個緣由便能將我們打入大牢折磨致死。我那可憐女兒就是因此送了命,你讓我怎麼不多疑?」
柳初年眼神複雜地看著老婦人,而後伸手幫她擦去了眼淚:「婆婆莫哭,只要活下來,就一定有希望的。」
她並沒有透露任何有關朝廷賑災的消息,也沒有向她保證隴右一定會好起來,因為她知道那位郡守早就用那種方式徹徹底底地毀掉了民心。無論她怎麼說,老婦人都不會相信朝廷會有何作為,所以她只能拿這種虛無的「希望」來安慰老婦人。
柳初年處置過無數貪官污吏,那些貪心不足蛇吞象,只知一味壓榨百姓的人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種不動聲色就可以毀掉民心的人。她們一邊壓榨著百姓,一邊徹底摧毀掉了百姓心中的希望,讓她們求告無門只能認命。
民心易失,柳初年突然有些不敢確定,南喬究竟要花費多大的力氣才能將這毀掉的民心修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