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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野有蔓草(十五)

  柳初年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精彩。


  若說她先前聽了店家的那句「不足之症」而露出的些許郁色像是天陰欲雨,那麼如今便是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委實是少見的很。


  南喬所說的話很容易理解,第一件事自然是隱晦地指出了她所憂慮的隴右雪災,第二件,則較為直白了,直白地讓柳初年幾乎在店家面前紅了臉。


  「我這逆徒……」柳初年磨了磨牙,勉強撐住了一些笑意。


  店家忍俊不禁,過了片刻后才站直了身子,感慨道:「這可真是巧的很,沒曾想我居然能接連遇上你們師徒倆。」


  柳初年也沒想到居然會有如此湊巧之事,露出些無奈的神情:「倒是讓你見笑了,不知她昨日是如何說的,我倒要與她仔細算算這一筆帳了。」


  「說來我看她也是痴心一片。」店家自顧自地斟了杯酒,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嘆道,「她說自己的師傅是山中高士,世外仙姝,讓她心猿意馬卻又染指不得。這倒也沒什麼好說的,畢竟世上痴情之人何其多,能修成正果的又有幾個?」


  「昨日我一直想著究竟怎樣的女子能值得她深情如許,如今見到姑娘你,倒覺得也配得上她的那一腔牽挂了。」


  柳初年十指交叉,搭在櫃檯之上,聽她如此誇讚卻也沒什麼喜色:「在我看來,我徒弟配得上任何人,倒是我不值她這樣。只是情之一字,向來都是說不清的,誰又能分辯的清呢?你說你常在此開解旁人,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開解旁人的?」


  聽了她這話,店家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杯,若有所思地對上了她的視線,片刻后搖頭道:「你能想的如此清楚,倒是我班門弄斧了。其實那些真的陷入感情的痴男怨女,又怎麼可能聽得進旁人的建議呢?我也知曉這一點,不過是指點幾句,看她們能不能醒悟罷了。」


  「便如同昨日,我勸貴徒,當斷即斷。」店家大抵也覺得自己有些不厚道,略微移開了視線,「姑娘倒也別怪我壞事,只是昨日我看貴徒實在是有些痛苦,故而才出此下策。喜歡一個人本該是天下第一等快事,可若為此輾轉反側受盡折磨,又何必非要勉強呢?」


  「她很痛苦嗎?」柳初年不經意間皺了皺眉,也微微垂了眼,「你說的又沒什麼錯,我自然不會怪你。若你當真能開解了她,讓她走出困局,我感謝你還來不及。」


  店家搖了搖頭,飲盡了杯中的酒,而後嘆道:「只是如今我卻變了主意,若讓我此時再勸貴徒,我必然是要換一換說辭的。若是他日貴師徒回京,還請再來我這裡一坐吧,我需得重新勸一勸貴徒了。那麼現下,我先說一說對姑娘你的看法吧?」


  柳初年點了點頭,接過店家遞來的酒:「洗耳恭聽。」


  「依我來看,你並非對她完全無情,反倒還有些自欺欺人。」店家直視著她的眼,彷彿想要透過這看穿她的內心一般,「你是將任何事情都看得及其透徹的人,所以若你無法保證一件事的結果,你便不會去做。換而言之,你抵觸著所有脫離你控制的事情,貴徒對你的感情便是其中之一。容我斗膽猜上一猜,姑娘只怕是常年身居高位之人。」


  柳初年聽了她這段分析,終於將散漫收起,看著她準備如何講下去。


  「你這麼做自然是有你的緣由,我也不便多加揣測。只是你不覺得這樣對貴徒太不公平了嗎,她從並未做過背叛於你的事情,卻要承擔你的猜忌與多疑。」店家搖了搖頭,顯然是頗為不贊同她的行為,「何況世事本就無常,從沒人敢輕言看透,姑娘你所追求的本就是不切實際的。」


  「你說得對。」柳初年十分坦然地點了點頭,但是顯然並沒有太多動容。


  店家有些哭笑不得,被她這油鹽不進的態度噎了一通。


  「你都懂,但你做不到。罷了罷了,遇上你這種人我也是勸不得了,只能希望你的小徒弟早日水滴石穿,或者回頭是岸吧。」店家情知勸不動她,便有些興緻寡然,但在她將要離開之時還是叫住了她,「這世上有多少人想在一起卻求而不得,姑娘還是惜福吧,莫要等到他日只剩你一人之事,才追悔莫及。」


  柳初年的性子中的多疑是積年埋下的,南喬做了許多都沒能讓她徹底打消,又怎麼可能單憑眼前這人三言兩語就變了主意?她不過是閑來無聊,看著這青衣婦人又較為順眼,所以才與她聊了幾句罷了。


  只不過也不算是毫無所獲,至少讓她想要收拾南喬的心愈發重了。


  但同時她又有些頭疼,不知道究竟該拿出何等態度去對待南喬。


  若換做旁人,她早就徹底疏遠了去,眼不見心不煩。可偏偏南喬與旁人不同,近又近不得,疏遠又疏遠不得,著實讓她難辦。


  她也曾問過自己,為何不能接受南喬?


  可兩人之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多,她不願讓南喬委屈遷就她,又不肯為南喬改變些許,兜兜轉轉,終究是無法接受。


  窗外似是天亮了,但也有可能是白雪映出的光。她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居然輾轉反側許久,不得安睡。思及白日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再不敢胡思亂想,只得逼迫著自己靜下心來閉目養神。


  一大早匆匆忙忙用過早飯,她便又要動身離開了。


  店家仍是身著一襲青衣站在櫃檯之後,含笑向她道了別,順手拿了一支像是剛折下來的梅花扔到了她懷裡:「姑娘,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


  那紅梅之上還帶著白雪,兩相映襯,顯得十分好看。


  柳初年知曉她話中的意思,雖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拿著那一支梅花彎了眼:「多謝美人贈花,後會有期。」


  自離別了那一客棧之後,一路上便沒有什麼趣事了,不過就是匆忙趕路。


  也不是是何緣故,她所選的落腳之處大多都與南喬相合,兩人之間始終就差著一日的時光,不緊不慢地趕著。


  柳初年也試著向那些店家詢問過南喬,但得到的都不過是一些中規中矩的回答罷了,再沒有那日新奇。大抵開店的店家都是為了賺些銀錢,像那位青衣婦人一般的終歸是少數。


  唯一一件值得一提的便是,她那逆徒砸了一家店。


  那日她匆匆來到一個小鎮上投訴,卻聽聞最大的那家客棧昨日被人給砸了,只得轉而找了一家小客棧棲身。後來順口向人問了一句,說是昨日一位女子帶著侍從到那裡投訴,不知怎麼居然一言不合砸了人家的客棧,還將老闆綁去送了官。


  南喬的人品她是信得過的,向來是那老闆做了什麼讓南喬看不過眼的事情,所以才有了此事。只是再想細問,便沒有人知道了,她也只好將這點好奇心給壓下,等著回頭見了南喬一併算來。


  長途奔波絕對是最消耗精力的一件事,無趣的很,遇到路況不好的時候幾乎能將整個人的骨架都顛散了一般。


  柳初年這幾年已經甚少這麼匆忙地趕路,驟然在身體虧損的情況下遭此折騰,幾乎將半條命都折了進去,腰酸背疼各種癥狀都顯現了出來。


  待到來到了隴右地界,柳初年終於鬆了口氣,然而隨著車馬駛入隴右,她的心卻愈發沉重了起來。


  隴右幾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氣,再加上旁的緣由,路有凍死骨不再是只出現在史書中的字句。饒是她見過無數血腥的場面,卻還是被眼前這凄慘的模樣給震驚了。


  她不敢想象南喬會是怎麼樣的反應——那些不知民間疾苦的皇室宗親,就算精通了陰謀詭計,也未必能面對的來眼前這如同人間地獄般的慘狀。


  柳初年放下了車簾,有些不忍再看。她心如磐石,不懼刀槍劍戟,但眼前這一幕幕卻比那八荒最鋒利的懷袖劍還更為戳人心肺。


  包虹將身上披著禦寒的大衣扔進車廂,解釋道:「路上只怕會有不少災民,我們不能露富,不然只怕會招來橫禍。」


  「我知道,那就勞煩你受累了。」柳初年接過她的披風,慢慢地折了起來。


  包虹所說的的確不假,這些災民雖然十分可憐,可卻也不得不防。他們是陷入絕境的人,還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得的呢?易子而食,在此處只怕早已不是什麼駭人聽聞的傳聞了。


  早些年間,晉國有一件流傳頗廣的事情。


  當年晉國南境曾遭遇蝗災,顆粒無收,當時也是那麼一番人間地獄的模樣。京中有一位年紀頗長的富豪,聽聞之後吩咐下人取出積糧,押送了過去。她本是一番好心想要救助災民,又因為對官府的不信任,所以不顧舟車勞頓親自將那一批糧食押送了過去。


  可事情就壞在此處,沒有官府的押送,她們便如同狼入虎口,方一進入南境便被災民搶走了所有糧食。災民在爭搶之中甚至動起手來,出現了死傷,最後糧食被搶光,災民居然又將她們身上的貴重物品,以及釵環等物掠走。那位富豪萬萬沒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居然被這麼作踐,當場便氣急攻心,不治而亡。


  此事傳入京中,那些原本還存這些憐憫的富商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意,再不肯借糧給官府賑災去救治那幫「刁民」。柳初年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算周旋過來,故而印象頗深。


  就算到如今,她都不知道此事究竟錯在誰。大抵終究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時隔多年,她居然又看到了這些境況,恍惚間,當初南境的慘狀歷歷在目。


  柳初年感覺自己心中沉甸甸的,彷彿又壓上了千斤巨石。


  「你站住!」包虹突然勒住了馬,停了下來。


  柳初年有些疑惑地挑開了車簾,看向車外。


  一位面黃肌瘦的女子有些無措地站在一旁,她幾乎可以算得上瘦的皮包骨頭,眼窩微微凹陷,像是個孤魂野鬼。


  包虹先是回頭向柳初年請罪,而後跳下馬車抱起了地上扔著的那個孩子,質問女子道:「這等天氣,你將她遺棄至此,豈不是要她活活凍死在此處?」


  女子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包虹,眼神觸及她懷中的孩子,隨即便躲避開,眼中留下了兩行淚。


  「我尚且不知道死在何處,又怎麼保全的了她?」女子沉默許久,有些凄厲地一笑,「世道如此,你讓我怎麼辦,抱著她一道赴死嗎?還是與人易子而食?」


  包虹也愣在了原地,抱著孩子的手微微收緊。


  柳初年長嘆了口氣,垂下眼眸:「若我沒見到,那也還罷了,既然我看到了,便不能使你母女二人凍死在此。你上車吧,我問你些事情,你據實相告,我便給你母女一條生路。」


  女子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待到反應過來之後,馬上從包虹懷中將孩子搶了過來,要往馬車裡塞,像是生怕凍壞了孩子一般。


  柳初年將她的舉止都看在眼裡,有些無力地又嘆了口氣,伸手扶了她一把。


  包虹又駕著車向前行去,女子將孩子牢牢地摟在懷中,劫後餘生的眼淚止不住地掉。


  柳初年將車中備著的衣裳遞給女子,示意她穿上取暖。


  女子有些受寵若驚,但猶豫片刻后還是接過了衣衫穿上,將披風裹在女兒身上。


  「你為何會流浪在此處,為何不在家中呆著?」柳初年看著她顫抖的身子逐漸緩了下來,緩緩地開口問道。


  女子強忍住眼淚:「先前秋收之時,遭遇蝗災,收成十分不景氣。後來入了冬,蝗蟲終於沒了,可又來了大雪。我夫君上山打獵之時被野獸傷了性命,我只能帶著不滿一歲的女兒前來投奔親友。可誰料他居然因著徭役被官府抓緊了牢房,一家子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她們自顧不暇,又怎能顧得上我,我無計可施,只能如此。」


  蝗災、徭役、雪災……


  這其中隨便挑出一個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可隴右的百姓遭遇如此多,京中居然一無所知。隴右欺上瞞下官官相護之事看起的確是非同小可,南喬要啃的是一塊硬骨頭。


  柳初年皺眉想了片刻,只覺得心中有千頭萬緒,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先歇息吧,養養神,若有旁的事情我會再問你的。」柳初年閉眼倚在車廂上,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倦色。


  女子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柳初年,見她沒有驅趕她們母子的意思,終於放下心來,默不作聲地流著淚看著自己的女兒。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到了無路可走的盡頭,所以才遺棄的女兒,有些萬念俱灰的意思。柳初年的出現給了她希望,讓她終於恢復了身為一個母親的天性,現下她抱著自己小小的女兒,甚至有些不能理解自己方才是怎麼想的,怎麼會忍心做出那樣的事情。


  然而這種平靜並沒有保持多久。


  「姑娘!」包虹這次的語氣帶上了十足的鄭重,以及不自知的驚慌,「有災民圍了過來!」


  柳初年驟然睜開了眼。


  無需挑開車簾,她便已經能猜到車外的景象了——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


  若此次她不能處理妥當,那她只怕就要步上多年前那位晉國富豪的後塵了。誠然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對這些災民也沒什麼指望,自然不會像那位富豪一樣因著一腔熱血被作踐所以氣得當場氣急攻心不治而亡,但只怕也免不了要受上一輪剝削,最後能留下多少東西就是純靠運氣了。


  「不要慌。」柳初年平靜地開口,神色看起來波瀾不驚,她轉頭看向馬車角落處蜷著的那對母女,「不管發生什麼,千萬別出聲,不要讓她們發現你們的存在。」


  「我可以去勸他們,我可以告訴他們,你是好人……」


  柳初年打斷了女子的話,笑容中帶了些嘲諷的意味,低聲道:「你還是不清楚他們這些人,他們已經瘋了。不會顧及你是如同他們一樣的災民,反而會嫉妒你得到了我的救助……總而言之,不想惹事的話就老老實實呆在這裡,我會料理好的。」


  她口中雖這麼說著,但心中卻沒太多底氣。


  這些災民已經是走入絕境的人了,聽不進什麼勸告與哀求,就算你再怎麼能言善辯,都未必有施展的空間。


  柳初年藏在衣袖下的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解下狐裘扔在車角,微微掀開車簾跳了出去。


  入眼的便是一群衣衫破舊的災民,他們或直白或隱晦地看著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這輛車,眼中是怎麼都掩飾不住的貪婪,彷彿餓了許久的餓狼,終於看到了送上門來的獵物。


  他們一言不發,只是定定地看著柳初年,默不作聲地向著她逼近。


  「諸位請聽我一言……」柳初年做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醞釀出了些哭腔,謊話張口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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