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此情何寄(四)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如今這花燈會臨近尾聲,大街小巷中的人不復最初的擁擠,但走在路上卻偶爾能看到幾對「野鴛鴦」。
南梁民風素來開放,又恰逢這盛會,夜色中有不少戀人湊在一起卿卿我我。
南喬聽聞晉國民風嚴謹,最初還有些擔憂柳初年會不會看不慣,沒想到她十分淡定地走過,還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幾眼。
白卿亦是十分淡然,沒有絲毫的驚訝。
柳初年看了幾對之後便沒了興趣,悠閑地向綠猗閣走去,誰料路過澤雨湖時她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南喬與白卿當即便注意到了這一點,隨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澤雨湖旁垂柳環繞,而某株枝繁葉茂的垂柳下居然站著一對戀人,看起來像是在親吻的模樣。
個子稍高的那位身著白衣,背靠在柳樹的樹榦上,而另一位身著青衣的女子稍矮一些。青衣女子微微墊著腳,仰頭吻上了白衣人的唇角。
「啊……」柳初年的嘴角略微勾起,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南喬有些不解她為何對這對戀人起了興緻,認真地將那兩人打量了一遍,終於發現了問題——那位白衣人雖然身量高挑,但卻實實在在是個女子。
那一瞬間,南喬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柳初年,想要知道她對此究竟是什麼態度。
不用於南喬的稚嫩,白卿雖也發現了這一點,但卻知道柳初年不會僅僅因此便駐足:「怎麼?你認識?」
白卿這句話聲音放的極輕,但不知怎麼仍是被那對戀人給聽到了。
青衣女子像是如夢初醒一般,有些驚慌地後退了半步,隨即向著三人看來。
她容貌看起來頗為秀麗,但卻算不上如何美貌,只是南喬卻莫名從她的眉目間看到了一股韌性——就像是風雨中挺立的那一桿綠竹。
柳初年偷看人家親熱被發現,竟也沒有半分尷尬,反而含笑對著青衣女子點頭示意:「溫姑娘,別來無恙。」
溫雲岫認出了她,臉上原本就很明顯的紅暈已經快要爬上耳朵,她有些無奈地抬手捂了一下眼。
片刻后,她才走上前去,問候了一聲柳初年:「別來無恙。」
因為不知道為何柳初年會出現在南梁,也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麼身份,所以溫雲岫並沒有帶上稱呼。
按著南喬的心思,偷看別人還被撞破簡直是沒臉見人,哪料到柳姑娘居然如此淡定地與人家聊起了天。
「溫姑娘,你看這盞花燈。」柳初年寒暄之後終於扯入了正題,「我看著與當年你送我的那盞倒是有幾分相似,可是出自你手?」
溫雲岫聞言,有些詫異地從南喬手中接過了那盞花燈,只看了一眼便皺眉道:「的確頗為相似,但這上面的畫並非我所繪,倒是有些像搖光的手筆。」
說到這裡她微微停頓了一下,抿了抿唇向著白衣女子那裡說:「搖光,你來一下。」
被稱為搖光的那位白衣女子這才施施然地走了過來,方才她在樹蔭之下並不能看清相貌,如今她走出來之後,三人皆有些驚訝。
搖光臉上帶著半面面具,只露出了輕薄的嘴唇,帶著些不大正常的蒼白。最讓人驚訝的則是她身後散落的白髮,幾乎要與白衣融為一體。
柳初年不動聲色地看著搖光,發現她雖青絲盡白,但年紀卻算不上大,也不知究竟為何為如此。
溫雲岫像是早已想到一般,對三人的詫異並沒有感到意外。
她將手中的花燈捧起,柔聲道:「這上面的畫是你繪的嗎?」
「不是。」搖光乾脆利落地回答了她這個問題,聲音冷冷的似是有些不悅。
她的聲音十分清冷,彷彿能讓人想起高山之巔的白雪。
柳初年敏感地察覺到了搖光的情緒,只能將其歸咎於自己破壞了她的好事,硬生生地將溫雲岫拉了過來。
然而還未等她開口,搖光突然看向她的衣袖,面具之下的眼神中彷彿淬了冰雪,讓人不寒而慄。
溫雲岫注意到此,愣了片刻方才反應過來,笑道:「那把懷袖劍你還帶在身上啊。」
柳初年點了點頭,饒有興趣地對上了搖光的眼神,微微一笑。
搖光沉默片刻,竟然直接甩袖離開了。
溫雲岫也有些沒能反應過來,看了看她的背影,又有些歉疚地與柳初年匆匆告別,追了上去。
「這是怎麼了?」南喬有些沒反應過來,只覺得搖光的舉止有些莫名其妙。
柳初年含笑撫了撫自己的衣袖:「她大概是吃醋了吧。」
南喬一時之間有些無言以對,難以將搖光那冷冰冰的模樣與吃醋二字聯繫在一起。
片刻后,她心中一動——柳初年既然能如此自然地看待方才那兩位的舉止,那是不是說明她並不抵觸……
想到這裡,她下意識地便問了出來:「師傅,她二人是那種關係嗎?你覺得……」
話還沒說完,一直沉默的白卿突然抬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亂問。
然後還未等柳初年回答,白卿便先笑道:「是不是那種關係又如何,帝姬你年紀尚小,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做什麼?」
柳初年倒也不以為意,盯著南喬看了一眼,隨即悠悠地向前走去:「我認識溫雲岫的時候,她還不認識搖光,至於她二人是何關係我也說不準。」
白卿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南喬,低聲道:「你完了,她看出來了。」
南喬臉色一變,感覺自己的脈搏那一瞬間彷彿停了下來。
她也顧不得追問白卿是何時看出自己的情愫的,滿心都是無措。
回到綠猗閣,柳初年吩咐了侍女幾句,便徑自回了自己房間休息。
白卿本有些疲倦,但在看到南喬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南喬帝姬,你想不想與我聊上幾句?」
南喬對她沒有半分好感,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但思及方才之事,沉默地跟隨她去了她的房間。
白卿的房間是綠猗閣的客房,她的行李甚至都沒有完全拆開,有種隨時便要離開的感覺。
她走到桌前倒了兩杯茶,回身遞與南喬一杯:「你對初年是什麼意思?」
「我喜歡她。」南喬低頭飲茶,小聲地說。
「這天下喜歡她的人多了去了,排隊的話能繞著晉國皇宮一整圈還有餘。」白卿心中並沒有將南喬的這份感情當真,只是柔聲勸她,「何況你對她不過是依賴罷了,又何必執迷不悟。」
「你讓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一點嗎?」南喬輕輕放下茶盞,抬頭盯著她,「你不是我,又憑什麼認定我對她只是依賴?又憑什麼隨意指摘我的想法?」
「何況,你不也喜歡她嗎?」
白卿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破,臉上卻沒有絲毫難堪之意。
「你若執意如此想,我也無可奈何。只是我想告訴你,如果你不能明確自己對她究竟是什麼感情,就不要拿此來打擾她。」
南喬冷冷地看著她,沒說話。
「你方才是不是想問她,她對溫雲岫與搖光的感情怎麼看?」白卿轉而提起了方才的話題,「我知道你想問她會不會喜歡女子……那我告訴你吧,有可能。」
南喬還沒來得及高興,白卿的下一句話便將她打入了低谷:「因為她只會喜歡比她強的人。」
「怎麼樣,很難吧?」白卿的手撐在桌上,居高臨下看著南喬,「所以我覺得,若你不能做到這一點的話,就不要讓你那不知何物的情感對她造成困擾。」
南喬與她對視許久,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了。
白卿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話她能聽進去多少,也不知道她究竟懂沒懂自己的深意,但她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在她看來,南喬終究太過幼稚,承擔不起什麼風雨,與自己相比便顯得稚嫩,更遑論與柳初年相比。
而柳初年不知為何,對自己這個曾經的徒弟還算是有些感情的。所以她才會藉機敲打南喬,希望她能夠明白,別毀掉柳初年目前對她的好感。
再者,她的確不清楚南喬對柳初年究竟懷著怎樣的一種情愫,是依賴還是感激,亦或是其他?
但在她看來,南喬並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愛戀。或許她從未遇到過像柳初年這般的師傅,所以難免會有所傾慕。
所以她希望南喬能夠掂量清楚,免得日後後悔。
現在看來,南喬與柳初年並不是一路人,可誰知日後事態會如何發展?
白卿推開雕花窗,看著天際的皎皎明月,覺得自己或許是病情加重的緣故,竟然如此多管閑事。
如南喬所說,她也喜歡柳初年。
但她也知道,那並不是純粹的喜歡,更像是一種崇仰與感激。而她在官場沉浮數年,也是為了報答那人當年的賞識罷了。
分明沒有飲酒,她卻像醉了一般,以茶代酒敬了天際那一輪明月,而後低聲笑道:「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