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百零叄章 青山白骨
安寧到了楊子明的寢殿，北戎王蘇安和楊子明剛泡過溫泉，兩人坐在殿內喝酒，看著小籃子在前殿的雪地上玩耍。安寧走進院子里，蹲在地上的小籃子抬起頭看她，北戎食物大多肉類，小籃子長個子長得飛快，竟然隱隱有趕超她的趨勢。
安寧仔細打量他一眼，小籃子的目光清澈見底，沒有像當初那般迷惑而蒙著一層薄霧一樣的眸光。
小籃子——如今改叫阿里吐納蘇凌，他全身穿著北戎王子昂貴的服裝，戴著一個帶耳朵的箍黃金虎頭圈棉帽，手上套著手套，臉凍得通紅，像只小白兔似的。幾個北戎孩子陪著他玩，還有幾個北戎士兵守著他聽他指揮，將雪球推上另一個雪球上。
姜鳳蘭已經解開了對她自己兒子的控制，當初蘇凌作為小籃子的那段經歷——裝作乞丐小籃子接近喬旭，甚至被打得遍體鱗傷——這些記憶，他都忘記了。
他只記得自己是北戎的王子蘇凌，和自己的母親流落在大梁，最終回到了故土北戎，成為了王位唯一繼承人。
安寧她都不確定，蘇凌是否還記得她，更加不確定他是否還記得喬旭。
畢竟喬旭還是非常喜歡小籃子的，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心心念念讓安寧把小籃子帶回去的。
物是人非，如果安寧帶著蘇凌回到大梁，還得向喬旭解釋——為什麼他最喜歡的玩伴，成了北戎王子，還被送到大梁來當做質子。
蘇凌看著安寧，站起了身，他的容貌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十分英俊漂亮。他目光似流動著一種光芒，朝她走來，他拉住安寧的手，到了雪堆前，給她看他堆的雪人，他小小的手握著她的手，掌心很溫暖。
他已經不記得她了。
安寧心中嘆了一口氣，如果蘇凌只是一個普通的北戎質子多好，到了大梁后，她同他也不過是陌生人罷了，她不必在意他。如今，她記得他曾經作為小籃子的記憶，就不能對他熟視無睹。
她不知道該感嘆楊子明的深思熟慮，還是嘆息命運無常。
陪蘇凌玩了一會兒，安寧走上台階，北戎王知道楊子明身體懼寒，安排給他的寢殿就有一口活的溫泉，全殿上下都燃著炭火，溫暖如春。
楊子明給她倒了一杯果酒暖身。安寧說明了來意，楊哲明卻出乎意料地回答：「我會跟你們回去。」
安寧挑眉，他以為他會留在北戎一段時間的。楊哲明淡淡地看向她：「你別忘了，我還是安慶王府世子，領著王府爵位的王族世子，都要參加朝廷年初文武考評。」
這是大梁皇族歷史悠久的傳統，為了保證王族血脈不會懈怠懶惰，防止王族之人好吃懶做，每年都會對爵位繼承人們進行文武考評。之後逐漸發展成只要有爵位的簪纓世家，皆要參加考評，一旦考評不合格者，禮部將酌情上報皇帝。
如果考評結果不盡人意，呈上御案被皇帝親閱，就算爵位不會被褫奪，以後的前途也堪憂了。而考評優秀者，就可獲帝王欽點，開始領朝廷政務，為君分憂。
所以這對楊哲明來說，也是不得不重視之事。
安寧堪堪想起此事，只因她是公主，從未參與這等事，自然也從未放在心上。她記得歷年拔得頭籌的一直都是楊斌，不知道今年楊子明與楊斌相比，誰更勝一籌。
楊哲明手指輕輕摩擦著酒盞，他的哥哥安郡王楊哲敏領兵一方，如今也該回來會一會面了。
安郡王早年便因為是安慶王嫡長子，才得封號安字郡王，如今爵位落在他頭上，安郡王的地位顯得十分尷尬。
兄弟兩人，可謂水火不容了。
喬五選了一個日子，舉行了一場葬禮。
他們帶來的百人隊伍中，大半在皎月的投誠計劃中落入蘇英手中，有的在宮變時死於戰亂，還有的死在地宮中，剩下活著的人也不過寥寥數十人。喬五裝殮了他們的屍骸，沒有屍骸就立了衣冠冢，葬在草原上，給他們立了碑。
蒼茫的草原上，落日的餘暉緩緩落在積雪上，喬五和喬四立領著剩下的人站在墳前，給他們每個人墳前都敬了酒，道：「兄弟喝了這杯酒，黃泉路上，別回頭。」
碑文上刻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此處距離冰河非常近，這塊墓地受到冰河神的祝福，閑雜人等都不會來打攪。
安寧公主站在遠處望著，喬五緩步朝她走來，看著這幅夕陽落下的景象，寧靜而安詳，輕聲道：「我們走之前，都和兄弟們講好了，要是死在哪兒，就葬在哪裡。」輕風撫過草原，掠過那些寂靜而立的碑，喬五感嘆了一句：「國公爺常掛在嘴邊一句話——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安寧道：「等下次大梁的軍隊來了，我們還是想辦法把他們移墳回去吧，總要歸故里才安妥。」他們還有親族在大梁，總要有個清明時節祭拜之人。
喬五遲疑道：「我們這番強行出關，沒有上報朝廷，回去后，他們也沒有功勛可言。」
安寧沉默，他們跟隨她來到北戎，是枉顧了涼姑城的軍令，是私下的義舉，一旦牽扯出他們，勢必就牽扯出她作為安寧公主的行為舉止，要對朝廷做出一個交代。
就算這番榮華歸去，這份功勞也的的確確不能訴諸於口，不然她將會面對很多質問和猜疑，就算卓睿親王有意替她開脫，她也難辭其咎，更加會牽扯到她的祖父喬國公。
她頭一次意識到，她身為一個公主，也有無能為力之處。
她無法給這些人正名，無法給予他們應有的賞賜，無法讓天下人知曉他們的不世功勛。
她手掌微微握緊，鄭重道：「我會記得。」她的手，輕輕擱在碑文上，目光落在每一個人的名字上：「喬五，我會記得他們，總有一天，他們的名字會讓人知曉，他們的後代，能夠繼承他們父輩的榮耀。」
他們，才是大梁真正的勇士，視死如歸，英勇無畏。
天下，該流傳他們的故事，該寫下詩詞、編纂傳說，歌頌他們，景仰他們。
世人，該銘記他們。
喬五望著安寧公主，夕陽從她身前照射過來，勾勒出她小小的身影，目光又落在那些徜徉在夕陽之中的亡魂。
他們，需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