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六章 受命於天
古寺中,晨鐘暮鼓,過的日子非常悠閑。
安寧沿著一條陡峭而冗長的青石台階慢慢往上走,每個石階經過歲月的粹洗,長滿了濕滑的青苔,依稀可見台階上刻滿的經文佛語,彷彿步入一個幽靜而深沉的佛家秘境。
台階周圍古木林立,高聳入雲,樹木上枝椏卻稀少,仿若沙漠中孤立的枝幹。
身處這樣的環境下,都讓人心情陡然沉靜了下來。
安寧站了許久,聞著空氣中春雨後的樹木散發出的泥土氣息,敲開了石階盡頭的一座古寺。
她只帶了青煙一人,青煙抬起手,展示了手中的令牌,主持並未多問什麼,就命幼齡小僧引著他們往寺後行去。
寺后是單獨的院落,有數十名侍衛鎮守。入了院子,經過一道道角門,並不像古寺中其他地方一樣單調無趣,反而充滿了勃勃生機。
侍女們搬動著一盆盆花到院中曬太陽,雲裳鬢影相互交織,女子輕聲的笑聲和談論聲此起彼伏。
迎曼貴太妃就站在牆角一株迎春花下,正在領著侍女摘花瓣。
她雖然鬢髮半白,膚色卻紅潤,即便眼角的魚尾紋都讓她有種歲月的風韻,眉間帶了點純真的滿足。
楊璽靜靜看著,直到貴太妃抬起頭看見她,朝她招了招手:「小姑娘,來陪我喝茶。」
廂房內,也是用花瓣熏香,貴太妃自己泡茶,動作熟練,令人賞心悅目。
安寧沉默不語,她從未見過這位老人,而這位活到最尊榮的太妃,卻對她了如指掌一般親近。
迎曼貴太妃為彼此各倒了一杯茶,然後輕輕抿了一口,露出滿意的神色。
安寧對這種孤獨寂寞卻怡然自得的生活說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她也是被孤獨深深籠罩的人,卻未曾見過能將日子過的這般愜意的人。
到底是裝的,還是無可奈何的容忍呢。
「父皇已經下旨,不日將迎接太妃娘娘回宮。」楊璽沒有碰茶,只是抬頭望向她:「太奶奶好手段。」
所有人都輸了,德妃也沒討到好,後宮大權,最終要掌握在眼前這位手中。
後宮先帝的女人,除了太后,無不是遷居榮養之地,蒼茫而老。貴太妃雖然生下子嗣,卻謙卑不驕,處處以太後為先。她知道自己兒子沒有勝算,不如幫有勝算的一把。
若不是喬家勢力強大,她早已能掌握後宮的權力,她以退為進,不與喬家鷸蚌相爭。
貴太妃比太後娘娘年輕十歲,有先前的養育之恩,退避之忍,父皇對她的尊重將不會比太后少半分,足她在後宮再橫行二十年,享有太后的尊榮,而無人可指摘。
迎曼貴太妃也只是溫和地笑:「你,不虧是喬慧的女兒。」
楊璽內心自嘲,這可不是來自她母后的教導,而是兩世的教訓。
前世,父皇病逝得太快,迎曼貴太妃來不及回宮,皇帝就駕崩了。而楊鈺對迎曼貴太妃壓根沒有任何情分,怎麼會讓一個長輩來對自己指手畫腳。
這一世,不過憑藉婉和長公主幾句話,父皇就想起了這位讓他尊敬、愛戴的母妃,怎不讓人唏噓。
「無論我做什麼,都阻擋不了您回宮的腳步。」安寧輕聲道:「您忍了幾十年,最終忍到了今天,就算母后再回去,也不是您的對手。」
當初因為皇后,逼不得已灰溜溜出宮的太妃,如今被皇帝親旨迎回去掌管後宮,揚眉吐氣,報仇雪恨。
試問,史上有哪位太妃能做到。
貴太妃挑了挑眉:「你還想讓你母后回去嗎?」
楊璽搖了搖頭:「不。」她寧願這是她的戰場,再與母后無關。
「母后離宮,不是您造成的,您也不過是渴望權利罷了。」安寧輕聲道:「您在深宮多年,又有父皇的照拂,我深信您在後宮的耳目,不會比別人差。」
安寧自顧陳述:「我問了很多人,包括蓮姑姑,包括喬家的人,都不知道。母後知道,但她已經病的神志不清,父皇也知道,我不敢問。」
貴太妃眼底閃過一絲精光:「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楊璽目光緊緊盯著貴太妃,似乎要看到她眼底:「當年,後宮之中,我母后是不是還有過一個孩子。」那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孩子,特殊到所有人都對此事諱莫如深,不留一絲痕迹。
特殊到那個孩子並不是像普通嬰孩一般出生,他無論出生於哪個妃嬪肚子里,都會讓父皇和母后認出的孩子。
那一個「璽兒」。唐美人生下來的死胎,他們喚它「璽兒」。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不信這些輪迴轉世之說,可是她自己,真正地重生了。
相同的人,相同的凡世,相同故事發生的軌跡……
若這世上有鬼神在冥冥之中聽到她的祈願,許她一次重生,她為何不信這世上有輪迴。
貴太妃動作已然凝固,她緩緩地放下茶盞,似乎想起了什麼事,眸色有些呆愣,連呼吸都紊亂了幾分,似乎夾雜著恐懼與興奮,隱然的不安。
楊璽確定貴太妃知道這個孩子。
璽,本是皇權的象徵,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在她最隱秘最黑暗的夢裡,那個喊他「姐姐」的孩子,額頭上敲著那樣一個印記。
她目光緊緊逼迫著她:「請您告訴我,那個孩子到底是什麼。」
「所以呢?」貴太妃突然反問,她看向她,目光驟然犀利:「如果真有那個孩子,又怎麼樣?」
安寧呼吸一滯——真的有那個孩子?
她站起身慌亂地後退一步——如果真的有那個孩子,楊鈺算什麼,她又算什麼。
貴太妃手指微顫,舉起茶盞又喝了一口茶,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當時帝后新婚燕爾,誰都沒料到,你母后懷的是那樣一個孩子,上天指定的儲君。你父皇連名字都定好,璽,試問誰敢用璽當皇嗣的名字。」
「可是你父皇太小心了,人心嫉恨,有個得寵的妃嬪讓皇后流產了,七個月大,落下來的時候已經成型。」
貴太妃抬起手比劃了一下,「在那個孩子額頭上,有著『受命於天』的胎記。」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現在想起來,依然覺得難以置信。」
室內一時死寂,誰都沒說話。
貴太妃閉了閉眼,語氣微快,胸口起伏不定,似乎想起久遠而可怕的事情。「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離宮,那時候皇后恨死了所有人,親手把那個妃子和其他幾個妃嬪活活打死,皇帝都沒攔著。」
楊璽全身都在微微顫抖,彷彿那個黑暗的夢,那個喊她姐姐的小孩子,正一邊匍匐著朝她爬來。
她能感覺到它。
她的名字,原本歸屬於那個孩子。
「待到皇後生下太子和你,身體已經不再適合生育。你出生的時候,也不知為何,皇上就將璽這個名字給了你。」
「張天師說這孩子不是凡胎,要火化之後,重升天界,所以陛下就把那孩子交給張天師。」
貴太妃稍微有些惋惜道:「皇后原本也是溫柔大方的女子,經此一事,性格大變,後宮所有知道這些事的人不是被賣得遠遠地,就是死了,皇帝自責不已,從此以後閉口不提此事。」
楊璽深深吸了一口氣,強撐著自己扶著牆站起來,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轉身打算離去。
貴太妃望著她的背影,問道:「你為什麼要問起這個。」
安寧停了停腳步,答非所問:「不要告訴父皇。」隨即風一般奪門而出,眼角似有淚滑下。
安靜地室內,貴太妃自飲自斟,緩緩飲盡最後一杯茶,聽到遠遠傳來的宮廷奏樂聲。
她的儀仗,來接她回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