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璽之國華
乾清宮作為歷朝歷代皇帝的寢宮,前殿就是太極殿,皇帝面見朝臣,批閱奏摺,處理政務的所在。
後宮妃嬪,無詔不得入內。連皇后亦是如此。
楊璽身為尊貴的安寧公主,又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自小就沒有受這個規矩約束,在宮中何處都是來去自由。
所以當她的車輦遠遠行來的時候,皇帝身邊的榮公公榮喜貴已經得了消息,候在了殿門口。
楊璽望著乾清宮不遠處的另一座殿宇,皇兄就在那裡上課,據稱因為皇嗣太少,皇帝准允簪纓世家的子弟也進御書房就讀。
其實就是讓世家子弟提前與儲君相處,如同伴讀。
元烈,也是其中之一。
楊璽下了車輦,榮喜貴已經上前打了一個千:「公主殿下,陛下最近忙壞了,見到公主不知多少高興。」
瞧瞧,這就是天子身邊第一太監說的話。
一來點名陛下很忙,二來不動聲色地奉承了她。
可惜以前,她對任何宮人都是眼高於頂的俯視,從未在意過他們的感受,遠嫁后,才對榮喜貴,對蓮姑姑,有了深刻的認識。
帝後身邊有這樣忠心耿耿不可多得的人才,值得尊重。
是以楊璽也沒有擺架子,格外禮貌地輕聲道:「我和父皇說一會兒話就走,不會打擾父皇。」
榮公公微微一愣,有些抓不住這個五歲小公主的路數,似乎與以前有什麼不同?
楊璽自顧進了內殿,大梁朝的皇帝正端坐於書案后,皺著眉頭改著奏章。
她的父皇,的確是個美男子,五官儒雅俊美,眉宇英氣。據說當時先帝棄其他皇子而選了父皇為太子,便是因為他容貌最上佳。
看到自己女兒進來,皇帝一笑,擱了筆起身過來抱她:「安寧怎麼過來了?」
楊璽依偎進父皇的懷裡,牽著他的手隨他回御座。
自小,她就經常這樣坐在父皇的膝上看父皇處理政務,有幾次,父皇還教她蓋玉璽。
璽,天下最貴,國之章華。
她的名字,由此而來。
她記得有一次胡鬧蓋了不該蓋的摺子,皇帝也沒惱,吩咐內司收下去頒發,而那個摺子,也不知發給了誰。
皇帝挽著自己的女兒,輕聲道:「安寧乖,父皇正忙,待會和你玩。」一般這樣說,楊璽也從不吵鬧。
其實,皇帝喜愛自己的女兒,不僅僅因為她是皇后所出,也不僅僅因為她是唯一的女兒。更重要的是,安寧公主她天生地乖巧懂事,純真明媚,享受萬千寵愛,卻從沒養成囂張跋扈的性子。
皇帝對她慎獨的品質,尤為看重。
楊璽也只好乖乖坐著,挪著挪著就從父皇的膝蓋上翻到了椅子上,深深嘆了一口氣。她畢竟有著成人的靈魂,讓她還在父皇的腿上坐著,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到底如何做,才能讓他們都覺得她長大了,能認真把她當一回事呢?
她向下首站著的一個宮女招了招手,低聲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便送來一個零食果盤。
楊璽抱著盒子坐在玉座寬大的墊子上,一邊吃一邊等著,隨手將一個果子塞到父皇嘴裡,看他毫無意識就吃了下去。從她的角度看去,能將案上摺子的內容看得一清二楚——地方的官吏上的災情摺子,朝堂的彈劾摺子,還有兵部的調令密折。
楊璽並沒有什麼興趣。
等一盤果子吃的差不多了,楊璽都飽的打嗝了,皇帝才停了筆,伸手颳了刮她的鼻子:「今天倒是有耐心,陪朕在這裡坐那麼久。」
「說吧,安寧想要什麼?」
楊璽直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擺出一副正襟危坐而談的架勢,皇帝覺得分外有趣,卻聽到話時全身僵住。
「母后說,麗妃和唐美人過早晉陞並不恰當,不如等生下皇子再行封賞比較好。至於用度倒是可以提上一級。但母後身體不適,最近需要靜養,不如此事就由德妃代勞,蓮姑姑從旁協助。」
楊璽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父皇臉上的笑容像被抹了一把一樣退了乾淨。
「這些話,是你母后讓你來說的?」
楊璽深深吸了一口氣,天子之威,不是容易承受的。
「不是。」她目光清冷地望著自己的父皇:「母後知道錯了,但是也不想管了,是我覺得這樣比較好,母后就同意了。」
「又怕父皇覺得母后搗鬼,不如吃穿用度都交給德妃,免得事後再攀扯到母後身上。」
皇帝眉頭緊緊皺起:「是她教你這樣說的?」
一個五六歲的小公主,能說出這樣的話?能說的那麼清楚那麼有條理?
楊璽心下發冷,她的父皇母后之間,積怨到底有多深。
心下深深一嘆,罷了,還是如此吧。
「我想要陪母后前往離宮,修養一段時間。」離開這裡,或許會心情好一點,母后也能活的久一點。
「胡鬧!」隨著話落,案上的筆墨紙硯噼里啪啦被皇帝掃到了地上,他站起身,怒氣沖沖地走了幾步。
楊璽穩如泰山般依舊坐在那裡,不管父皇多生氣,都不會真的朝她發火或懲罰,這一點,在母後身上已經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的心理十分微妙,他可以一邊熱衷於和皇后爭吵,一邊卻不採取實際行動壓制,似乎對這樣無理取鬧的容忍度極高。
楊璽不動聲色,繼續把話講完:「等麗妃和唐美人把孩子生下來,母後身體養得差不多了,就會回宮,父皇不用太過擔憂。」
這句話楊璽的本意是遠離紛爭,免得被人算計,聽在皇帝耳里卻是另一重意思。
皇後用離宮來威脅他。
如果孩子生下來,皇后估計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不行。」皇帝依然生硬的拒絕,抬頭望向自己的女兒:「她要是不舒服,就該好好待在萬壽宮由太醫醫治。」
楊璽心下有些生氣,語氣就有些沖:「母后就是看麗妃和唐美人不舒服,才會想離宮修養,這樣於大家都好,父皇為何不允?」語氣有些諷刺:「要是她們自己出了問題,也與母后無關了。」
她要的是好好修復自己父母的關係,保證後宮有序,前朝康泰,才能有精力去應付十年之後的****,如果倆個人都這麼任性不講理,她會更加辛苦。
只要其他妃嬪給父皇生下孩子,父皇就不會對母後有這麼大怨恨了,假以時日,兩人就可以恢復相敬如賓的狀態。
她要的,也只是他們相敬如賓。
如果這期間兩個有孕妃嬪出了什麼事,等於在帝后關係上雪上加霜,這是她斷不能忍的。
所以母后需要離宮,也必須離宮。
皇帝身子如松地站在那裡,眉眼一挑:「你母后要是想算計她們,離宮亦是一樣,何必這樣折騰?」
話一出,楊璽心下一怒,隨即深深一震。
母后離宮,便是父皇保住自己子嗣最好的方式。他可以調換內務府人手,加大吃穿用度的檢查力度,甚至把妃子放在眼皮子底下照看。
何必這樣折騰——難道意思,他隨便母后折騰嗎?
父皇他,難道容忍這樣戕害皇嗣的做法嗎?
這真的是父皇想要的嗎?
楊璽突然覺得自己看不懂了……
父皇是天子,他如果想要哪個妃嬪生下子嗣,憑母后壓根是攔不住的吧……
楊璽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太極殿,外面大雪飄零,迎面吹來一股冷風讓她渾身一顫,腿無意識地就朝廡廊走去。
她仰頭,望著灰白的天空,突然想起母后離世后,那些莫名其妙流產的妃嬪。
心底一股寒意湧上。
她那時以為父皇身體不好的緣故。
難道,是如此嗎……
她僵直著身體站在那裡,大腦一片混亂,雪花簌簌落在她發間衣上,方嬤嬤領著宮人焦心看著,卻不敢上前打擾。
「安寧?」一聲呼喚叫回她的神思,一雙手輕輕落在她頭上:「怎麼傻站在這裡。」
那是一雙溫暖的手,五指修長,帶著清涼的寒意攏過來,似有淡淡的花香浮動,她抬起頭看去。
風雪飛舞下,清貴卓然的風姿,英俊柔美的五官,一身白衣長衫,飄然若謫仙,眸中是悲天憫人的情懷,正清澈倒映她的模樣。
金都有句傳言——公子拂袖去,落花滿金都。
其中的公子,指的就是大梁第一美男——元烈。
元烈喜歡養梅花,這個季節,正是梅花開放的時候。他與太子關係甚好,所以經常宿居太子東宮,幾乎和太子一同長大。
小的時候,她因為他的俊美而喜愛他。
等年紀稍長,有了男女之別,她卻依然纏著他。金都漸漸有了「安寧公主痴纏元家公子」的謠言,甚至有人將她宣揚成「囂張跋扈,非君不嫁」的胡攪蠻纏形象。
父皇大怒,卻沒有按照她的願望將她下嫁,元烈也開始漸漸疏遠她。畢竟是元氏子孫,才華滿金都,做一個公主的駙馬太浪費了。
她伸出,抓住他的衣角,手指用力到發白而顫抖。
他還在她的身邊。
她倏然落淚,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眼角落下。
元烈皺眉,微微欠下身替她拂去淚水:「安寧,你怎麼了?」雪花在他身後落下,風揚起他的衣角,如一幅華美的畫卷。
楊璽想大笑,心中卻悲傷到想大哭。
他還活著,手指還有溫度,臉上還會笑。
不是那具滿身血污的身體,不是裝在盒子里血肉模糊的人頭,不是那張被刀割地人皮掀起的面容……
她如此渴望著見到他,卻也如此恐懼見到他。
那個人,把元烈的人頭,砍下來送給了她。
在她意外地失去了那個人的孩子后,那個人知曉她曾經對元烈心懷愛戀,憤怒之下,把元烈的人頭送給了她。
她都不知道那個人頭是不是元烈的,只覺是滿手的鮮血洗都洗不幹凈,觸目驚心的噩夢,都沒有醒過來的一天……
「咦,阿烈,你是不是欺負我妹妹了!」元烈的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大呼小叫,年輕的太子順著呼嘯的風雪闖進了廡廊,一臉看好戲模樣,身後的宮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這個人,是她的同胞皇兄,當今太子——楊珏。
元烈抬手給了他胸口不輕不重的一拳:「胡說八道什麼呢?」兩人嬉笑成一團。
楊璽含淚輕笑,元烈心下一松,抬手揉了揉她的頭:「你們女孩子,真動不動就愛哭。」
不過五六歲的年紀,能有什麼事會哭呢?
楊珏抬手拍掉元烈的手:「這可是我妹妹,不要動手動腳。」
元家沒有嫡女,元烈也沒有庶妹,自小就把楊璽當親生妹妹一樣疼愛。
太子心下不平,伸手捏了捏楊璽的臉:「你個愛哭鬼,躲在宮裡好幾個月都不見人,我去上學了都不來送我。」
楊璽笑,伸手:「背我。」
楊珏大呼小叫:「你都這麼重還要我背!」話雖如此,還是不情不願地蹲下身來,絮絮叨叨:「你身體好了沒啊,本來還想帶你去冰河溜冰的……」元烈含笑跟在身邊:「是啊是啊,太子殿下的溜冰技能分外了得。」
「元烈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楊璽笑著挽住哥哥的脖子。
「楊璽!你別那麼大勁勒我!」
「快鬆手!」
……
如今,他們都不過只是,十幾歲的少年,無憂無慮,年輕而張揚。
她還有機會。她還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