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鏡中女

  第111章 鏡中女


    圍在陳平川家門口看熱鬧的人很多。孟舟山掃過那一張張或陌生或熟悉的臉, 最後慢慢定格在了靠近樓梯角落的位置——


    那裏站著一名戴鴨舌帽的男人。對方衣領豎得很高,擋住了下半張臉。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麵, 鬼祟得像地洞裏的老鼠。他並不和旁人一樣湊近看熱鬧,隻遠遠站在人群外麵觀望著,待發現孟舟山在盯著自己後,立刻轉身上樓了。


    孟舟山見狀雙手緩緩插入口袋,用皮鞋尖踢了踢嚴越昭,低聲示意他跟上去看看:“有魚。”


    嚴越昭聞言往樓上看了眼,從台階上站起身, 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讓我跟上去可以, 不過你得先告訴我, 為什麽要調查虎口上有紅色胎記的人。”


    前世的事顯然無法解釋。


    孟舟山隻能編了一個理由蒙騙過去:“案發的時候我見過有可疑人在附近徘徊, 虎口上有紅色胎記。”


    “不早說。”


    嚴越昭嘀嘀咕咕, 立刻轉身跟上了那名鴨舌帽男子。他穿著一身便衣, 今天一上午都潛伏在暗處, 並沒有暴露警察身份, 倒不怕被發現。


    而陳平川家門口的爭吵也終於在鄰居的勸架下偃旗息鼓。樓上賣保險的年輕姑娘拉開要和警察打架的陳平川, 好言相勸:“陳哥,警察也是為人民服務, 你就消消氣,看你, 喝這麽多酒,回頭嫂子看見了又要生氣。”


    六樓的佘太婆守寡多年, 脾氣古怪, 最是嘴毒, 沒事就喜歡攪風弄雨,兒媳婦被她磋磨得不輕。她見沒熱鬧可看, 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挑撥道:“陳平川,你今天可別認慫,警察都欺負到你頭上來了,還這麽忍氣吞聲呢?”


    一旁的年輕警察聞言漲紅了臉,不顧同伴拉扯就要上前跟她理論:“什麽叫欺負,你把話說清楚!”


    佘太婆見狀登時拔高音量,用力拍著大腿道:“哎喲!哎呦!大家快來看看,警察要來打我這個老太婆啊,大家快來看啊,還有沒有天理啊!”


    她沒事就喜歡找茬,已經成了一種病態行為。鄰居從一開始的興致勃勃,到現在已經看膩了。那老太婆嗓子尖,吵得人耳朵疼,人們越圍觀她喊得越來勁,見狀都紛紛散開回家了。


    孟舟山見眾人散開,不期然想起屋裏的隋月聲,正準備回去。然而一轉身卻見少年不知何時推著輪椅出來了。


    “叔叔,”


    陳平川就在不遠處,隋月聲的目光卻一直落在孟舟山身上,仰頭看著他輕聲道:“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家了。”


    孟舟山其實不怎麽喜歡小孩。他以前幫忙帶過嚴越昭的兒子,不過那男孩太調皮,實在不如麵前的少年乖巧討喜。


    隋月聲大概算是個例外。


    孟舟山緩緩蹲下身:“好,如果有事,隨時過來找我。”


    剛才大喊大叫的佘太婆見警察離去,沒戲可鬧,興致缺缺的準備上樓回家。然而未走兩步,卻忽然發現隋月聲的身影,驚奇哎呦了一聲:“月聲啊,你這個腿怎麽還癱著啊,得有好多年了吧,看過醫生沒?不過看了也沒用,我聽人家說啊,腿癱太多年基本沒希望站起來的。”


    隋月聲聞言低著頭不說話,臉色蒼白,莫名顯出了幾分狼狽與難堪。他指尖無意識攥緊自己的膝蓋,力道大得險些陷入皮肉。


    就在這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忽然掰開了他的指尖。掌心溫暖幹燥,帶著薄繭。手腕上戴著一塊男士表,銀鏈表帶緊貼著隋月聲的皮膚,一片沁涼。


    隋月聲抬眼,卻對上了孟舟山沉靜的目光:“不要掐自己。”


    孟舟山語罷,緩緩站直身形,看向佘太婆。他用打火機點了根煙,大抵因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平添了幾分文氣與嚴謹,說出的話也莫名讓人信服。在一片繚繞的煙霧中道:“其實還有一種病比癱瘓更可怕。”


    佘太婆被勾起了興趣。她見孟舟山衣冠楚楚,莫名便收斂了幾分剛才的難纏潑辣,興致勃勃問道:“什麽病?”


    “話癌。”


    孟舟山修長的指尖夾著煙,輕彈了一下。眼睛被煙霧熏得眯起:“這種病多發於老年人,話太多就會容易得癌,是一種惡性腫瘤疾病。到了晚期就會爛嘴爛舌頭,最好的辦法就是這輩子都閉嘴別說話。”


    他語罷沒有再看一頭霧水的佘太婆,握住隋月聲的輪椅扶手,把他推到了家門口。


    彼時樓上賣保險的女子正坐在屋內,勸陳平川別跟警察吵架。同時不著痕跡推銷著自己的保險,條條福利誘惑,引得陳平川陷入了沉思。


    “陳哥,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你可得好好考慮。時間不早,我就先走了。”


    女子語罷從沙發上起身,告辭離開。看見門口的隋月聲時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隨即發現了後麵的孟舟山,目光落在男人斯文俊美的臉上,挪也挪不回來。


    孟舟山卻並未看她,徑直把隋月聲推到了門口。


    陳平川從沒見過孟舟山,見門外站著一名不認識的男人,下意識站起身,皺了皺眉:“你誰啊?”


    孟舟山掐滅煙頭,星火頓熄,不欲過多解釋:“隔壁鄰居。”


    他語罷垂眸看向隋月聲,正準備說些什麽,卻見少年也正看著自己,讓人很難分辨出目光裏藏了怎樣的複雜情緒。


    “那我先走了。”


    孟舟山聲音溫和,隱隱為少年糟糕的生活環境感到無力。


    隋月聲聞言悄悄鬆開了攥住他衣角的手,小心翼翼問道:“那我下次還可以去找你嗎?”


    孟舟山:“當然可以。”


    隋月聲聞言終於笑了笑,漆黑的眼中夜多了一抹微弱的光亮。在這棟危樓裏是如此清晰,像燈火俱滅時的最後一點星光。


    孟舟山離開的時候,隋月聲久久注視著男人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終於收回視線。他正準備推動輪椅進屋,卻見門檻底下被人塞了一張紅色的廣告傳單。


    這張廣告單很小,被踩得全是腳印,尋常人根本發現不了。隋月聲坐著輪椅,視野低矮,這才看見。


    他一隻手攥住輪椅扶手,略微俯身,撿起了那張傳單。


    陳平川見孟舟山離開,煩躁踢了踢腳邊的一堆玻璃酒瓶,對隋月聲皺眉道:“你昨天晚上又去哪兒野了,地也不拖,飯也不做。現在才回來,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隋月聲聞到了一股刺鼻嗆人的煙味,果不其然看見地上一堆煙頭。默不作聲地推動輪椅進屋,找到抹布準備打掃衛生。


    陳平川壓不住脾氣,走過去踢了他輪椅一腳:“都幾點了還做衛生,趕緊做飯,跟你舅媽一樣,腦子有病!”


    隋月聲聞言一頓:“舅舅,家裏沒菜了。”


    陳平川皺眉:“那就下去買。”


    隋月聲輕聲道:“沒錢了……”


    陳平川聞言更為惱火。他酗酒影響工作,公司最近已經有辭退他的意向了,而且下個月中旬才能發工資。


    “都是討債鬼!”陳平川在口袋裏掏摸半天,扔了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紙幣在隋月聲腿上,“趕緊買菜做飯去!”


    隋月聲收好錢,應了一聲,然後推動輪椅進屋,在裏麵狹小的隔間找到了平常用來裝菜的布袋子。


    陳平川又開始看他的球賽了,電視機信號糟糕,刺啦作響。


    隔間窗台外麵放著一個藍色的花盆,被太陽曬得暖暖的,不過天氣預報說下午會有雨。隋月聲把花盆拿進來,往裏麵澆了小半杯水,指尖細細摩挲著花盆邊緣,目光帶著幾分陰鬱的溫柔。


    他不知想起什麽,動作慢慢停頓下來,拿出了在門口撿到的紅色傳單,然後細細鋪展開來。


    這是一家餐館的開業傳單,紙張粗糙而又廉價。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這張紙的反麵被人用紅墨畫了一個銜尾蛇圖案,底下寫了一排潦草的字:

    我吞食罪惡,我獲得永生。


    隋月聲左手拿著傳單,右手摩挲著那盆未發芽的花,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麽。片刻後,左手輕輕伸出窗外,鬆開了指尖——


    那張紅色的傳單輕飄飄墜落,在空中打了個旋,隨即被風吹往大街小巷。


    夜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寒意更甚。這棟危樓立在飄搖的風雨中,似乎會隨時轟然倒塌。


    孟舟山以前很喜歡在這種天氣裏寫稿,因為潮濕的雨和黑暗的夜,最容易滋生罪惡。但今天卻因為家中多了一個不速之客,使他有些心神不寧。


    “噠噠噠噠噠!我是警察,你已經被捕了,還不趕快舉手投降!”


    一名七歲的小男孩舉著玩具槍,對著孟舟山一通掃射,希望他能配合一下。不過很可惜,孟舟山沒有半點反應。


    “’小嚴警官‘,我建議你現在最好去寫課外作業,抓賊是你長大後做的事。”


    家裏的保姆請探親假了,嚴越昭正在盯梢嫌疑人,實在抽不開身去管這個活祖宗。從學校接回來之後隻能暫時丟在孟舟山家裏,讓他幫忙照看。


    不得不說嚴越昭心挺大的,這麽危險的地方也敢把孩子往這丟。


    嚴向明聞言撇嘴,扔掉了手裏的玩具槍:“舅舅,那你給我買個新玩具槍好不好,爸爸不給我買。”


    孟舟山心想很正常。嚴越昭花錢大手大腳,離婚之後沒有老婆幫他理財,回回月底都窮得精光。


    孟舟山把鋼筆放到旁邊,打開電腦問道:“給你買玩具槍,你就安靜嗎?”


    嚴向明聞言立刻趴到桌邊,小聲碎碎念,有些委屈:“我還想要新平板畫畫玩。我上次考試第一名,爸爸答應給我買,他一直沒有買。”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孟舟山慢慢滾動鼠標,瀏覽著商品:“你爸爸答應的,跟我有什麽關係?”


    嚴向明拽著他衣袖撒嬌:“舅舅,我不吵你了好不好,我現在就去寫作業。”


    這是一根被寵壞的獨苗苗,除了性格鬧騰點,倒沒什麽大毛病。孟舟山給他選了部平板,又買了把仿真玩具槍,嚴向明果然趴到桌子上乖乖寫作業去了。


    孟舟山不期然想起了那名坐輪椅的沉默少年,思索一瞬,在電腦上下單,又買了一部新款手機。


    外間雨聲淅瀝,室內卻安靜得讓人無所適從。


    孟舟山正在修自己以前遞交到出版社的稿子,裏麵有些內容太血腥,編輯說必須進行刪改。


    他無法對那些殘忍的故事進行美化,於是能做的隻有刪改。


    嚴向明見孟舟山沉思寫作,不敢吵他。寫完作業,悄悄趴到桌子邊道:“舅舅,我口渴。”


    孟舟山頭也不抬,拿起桌角的玻璃瓶給他倒了一杯水:“喝吧。”


    嚴向明:“……舅舅,你倒的是紅酒。”


    孟舟山終於回神,這才發現自己倒錯了,隻好從位置上起身重新給他倒了一杯橙汁。


    嚴向明發現了孟舟山墊在桌角的一張紙,上麵畫著一個銜尾蛇圖案,湊過去驚奇咦了一聲:“舅舅,你也會畫這條蛇啊。”


    孟舟山聞言腳步一頓,轉身看向他:“你還在別的地方見過這條蛇嗎?”


    “有啊,”嚴向明道,“爸爸把我從學校接過來的時候,我在樓下牆上看見了。”


    孟舟山聞言麵色微變,正準備下樓查看,忽然想起把嚴向明一個人留在屋裏不安全,幹脆走過去把他一起抱出了房門。


    嚴向明不喜歡在下雨天出門,老大的不情願:“舅舅,你幹啥?”


    孟舟山用外套把他一裹,走進了電梯,聲音嚴肅:“那條蛇在哪兒,等會兒下去你指給舅舅看。”


    嚴向明哦了一聲。


    樓道漆黑,燈光昏暗,上麵貼滿了小廣告。要從一堆花花綠綠的斑駁牆壁上找到圖案實屬不易。


    嚴向明回憶了一下自己背著小書包進門的場景,在周圍找了半天,最後指著信箱下麵的一個角落道:“舅舅,在這裏。”


    孟舟山打開手機燈光,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卻見一個疏通下水道的廣告章旁邊果然有一個銜尾蛇圖案,下麵還寫了一行字:


    以謊言挑撥罪惡者,應受拔舌之苦。


    鮮紅的字體藏在雜亂的廣告中,實在不易被發現。隻有那條蛇畫得精致細密,像是某種古老圖騰。


    孟舟山指腹用力在牆上抹了一下,圖案邊緣的墨痕便糊開了一點,很顯然剛畫不久。


    他盯著手上淺紅的墨痕,開始飛速思考這句話的意思。


    以謊言挑撥罪惡者,應受拔舌之苦?什麽意思?

    孟舟山莫名想起了佛教中記載的十八層地獄,其中一層就是拔舌地獄。生前言無顧忌,侮辱人身,滿口惡言者,輪回之前必入拔舌地獄,被閻王拔掉舌頭。


    這棟危樓裏有誰符合這個條件?

    孟舟山腦海中不期然浮現出了六樓住著的佘太婆。他一邊拉著嚴向明飛快進入電梯,一邊用手機給在樓上盯梢的嚴越昭打電話,嘟了四五聲後才被接通。


    嚴越昭工作時間最怕打擾,在電話那頭壓低聲音皺眉道:“有屁快放!”


    孟舟山聲音急促:“快去六樓盯著,走廊右邊第三戶門,我懷疑她是凶手的下一個目標!”


    嚴越昭還在十二樓盯著那名戴鴨舌帽的男子,聞言語氣疑惑:“真的假的?”


    電梯在每層都開門停了一下,但外麵卻空空如也。孟舟山皺眉,一直用力按著關門鍵:“不管是不是真的,你先去看看再說,萬一住戶已經遇害了怎麽辦?!”


    嚴越昭隻好掛斷電話,飛速跑下樓去了佘太婆家。他站在門口連敲了兩聲房門都沒人應,情急之下隻能後退幾步,一個飛踹踢開了門——


    “轟——”


    不甚結實的門板轟然倒地,露出了裏麵簡陋逼仄的房間。佘太婆正坐在客廳擇菜,冷不丁看見一個胡子拉碴的大漢踹倒了自家房門,嚇得人都傻了。


    於是當孟舟山帶著嚴向明趕來的時候,就見佘太婆正揪著嚴越昭的衣領一個勁打:“王八蛋!王八蛋!你個挨千刀作孽的,無緣無故踹我家房門幹什麽!你賠錢!賠錢!”


    嚴向明見狀立刻衝上去加入戰局,蹦起來要攔住她:“你憑什麽打我爸!你憑什麽打我爸!”


    場麵一團混亂的時候,誰也沒注意到,電梯緩緩升上去了。


    孟舟山見佘太婆安然無恙,先是鬆了口氣,隨即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他抬頭看向樓頂,試圖發現什麽,然而嘈雜的雨聲掩蓋了一切。


    嚴越昭好不容易用五百塊錢打發佘太婆,看見孟舟山就氣不打一處來,正準備上前找他算賬,然而就見孟舟山忽然轉身看向了電梯的樓層顯示屏——


    電梯停在了8樓。


    孟舟山示意嚴越昭別出聲,伸手輕輕按了一下電梯鍵。他們眼見著電梯一點點下來,然後停住,叮的一聲打開了門。


    嚴越昭下意識捂住了兒子的眼睛,莫名有些緊張不安,然而電梯緩緩打開,裏麵卻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你留在這裏,我去八樓看看。”


    孟舟山隻說了這麽一句話,隨即轉身朝著樓上跑去。他心髒不安到了極點,耳畔是迅疾的風聲,隱隱覺得有什麽事情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八樓隻住了一名住戶。


    等孟舟山飛速趕到樓上,踹門進屋的時候,就見裏麵一片漆黑。一名長發女子背對著自己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對麵放著一麵高高的落地鏡。


    “轟隆——!”


    外間陡然劃過一抹閃電,似要劈裂天空,整個屋子都瞬間亮堂起來,鏡子裏麵清楚照出了女子可怖的死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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