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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你是神明賜下的救贖

  第279章 你是神明賜下的救贖


    充電艙門隻有在係統能量滿格的情況下才會自動彈開, 現在充電中止,七號係統周身的藍光閃爍了兩下,被迫進入了休眠狀態——


    反正它的情感程序還沒有被開發出來, 壓根不存在生氣這種情緒。


    小烏龜做完這一切, 又重新爬回了地麵,它抬頭看向小金剛,身後的尾巴輕輕晃了晃:好啦, 七號出不來了~


    小金剛貼在艙門上,發出了沒見識的感慨:“哇,小烏龜, 你好聰明!”


    小烏龜甩了甩尾巴,算是回應,然後又噠噠噠重新爬回了魚缸邊緣, 吧唧一聲掉了進去。它喜歡睡覺, 小金剛剛才都把它吵醒了,現在要重新補眠。


    小金剛見狀隻好繼續待在充電艙裏, 等能源補充完畢再出去。它的能量虧損太厲害,加上主板程序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耗,充起來不像七號係統那麽快,起碼要一整天的時間才可以。


    宇宙空間站的時間流速和人類世界不太一樣, 但具體有多不一樣,小金剛從來沒算過。他趴在半透明的艙門上, 隔著光幕看向空間站外間,隻見一顆水藍色的星球靜靜漂浮在浩瀚星辰間,靜默而又美麗。


    明晝就在那裏。


    小金剛忽然有些難過, 連身上的光芒都黯淡了幾分。


    他想明晝了……


    一個機器忽然出現難過這種情緒, 無論在什麽時候都實屬罕見。當星際執行官處理完事宜, 重新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就見所有鑽石中最璀璨的那一顆忽然變得黯淡無光起來,像是被黑夜蒙住了身形。


    星際執行官慢慢走到了小金剛麵前,高跟鞋落地的聲音在偌大的辦公室響起,顯得清脆而又孤寂。她略微俯下身,目光溫柔地注視著艙門裏麵的情況,出聲問道:“小金剛,你在難過嗎?”


    小金剛貼著半透明的艙門,似乎很想出去,語氣單純,有些難過的低聲道:“執行官大人,我有一點點想哭。”


    執行官頓了頓:“可小金剛,我從來沒有給你植入難過這種程序,係統也從不會哭泣,你們不是人類……”


    小金剛眼巴巴地看著她:“執行官大人,那我可以變成人類嗎?”


    因為它的這句話,空氣陡然靜默了下來。


    執行官看著麵前的小係統,不明白一個由程序組成的機器為什麽會有這種念頭。她指尖輕動,隻見空氣中忽然浮現出了無數顆光球,那些光球就像一個大屏幕,放映著許多人的一生。


    “小金剛,你知道什麽是人類嗎?”


    “他們生老病死,難逃劫數……”


    “他們被命運捉弄,身不由己……”


    “他們總是一再錯過,一再悔恨,假使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這樣的一生,是很苦的……”


    伴隨著星際執行官的講述,她手中的光球畫麵也在不斷變幻。那上麵都是形形色色的人類,或因病痛早夭,或因橫禍而亡,更有人因利欲熏心,不識所愛,垂死之際才覺辜負悔恨。


    人間的蟬鳴響了千萬遍,他們就悔恨了千萬遍。


    執行官悠遠的聲音在辦公室內回響:“有時候做係統,其實比做人要簡單得多……”


    她指尖的能量消散,空氣中的光球忽然像泡沫一樣挨個破滅,變成了萬千光點,然後隨著一陣風逝,被吹到了宇宙星河之中。這些光點落到哪裏,哪裏就會落下一場雨。


    人間的夏季已經過了,而那個多雨的時節也即將結束。黑夜將整座城市籠罩其中,隻剩下一片清冷空蕩的街道,霓虹燈閃爍交錯,照亮了從上方飄落的雨絲。


    “18日夜間到19日白天,部分地區將有局部中雨,24小時雨量為10~19毫米,專家提醒關注雨霧天氣對交通、航運等行業的影響,這場雨或是今年夏季的最後一場雨……”


    樓上的一戶人家正在看天氣預報,屋主是一名頭發花白的老大爺,因為耳背,每次都喜歡把電視聲音調到最大,萬籟俱寂的時候,樓上樓下都能聽見。偏偏老人唯一的女兒在幾個月前跳樓自殺了,鄰居也隻能體諒忍耐幾分,不敢上門找麻煩。


    明晝恰好住在樓下。客廳沒有開燈,他的身形籠在一片暗色中,不細看甚至察覺不到存在。他好似在等待什麽,偏偏什麽又沒等到,隻有一隻貓兒安靜蜷縮在他的腿上,有一下沒一下輕晃著尾巴。


    蕭今昂離去之後,明晝的生活又恢複到了從前的樣子,那麽平靜,那麽沉寂,猶如一灘死水,再也不會泛起任何波瀾。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上班,下班,除非必要,很少出門。唯一有所區別的,大概就是養了隻貓,但那隻貓也不愛出門,總是靜靜趴在窩裏。


    樓上的天氣預報聲消失了,白發蒼蒼的老人關掉了電視,邁著蹣跚的步伐走到了陽台,一邊嘟囔著收衣服,一邊抱怨女兒的懶惰。


    他得了老年癡呆症,忘了自己的女兒早已死去,幾個月前就從他所站的那個位置一躍而下。


    他有時甚至會忘了自己有個女兒,忘記自己的名姓,在附近走丟後,又被警察送回來。


    遺忘真是個好東西。


    明晝聽著外麵的雨聲,慢慢抱緊了自己懷裏的貓,這是今年夏天的最後一場雨了,似乎也代表著什麽東西的結束。


    他平靜萬分,沒再哭過,活得比所有人都正常,甚至已經忘記了時間的流逝,隻覺得能維持呼吸就好。


    明晝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寫過日記了,那本黑色封皮的本子靜靜躺在抽屜裏,已經落了灰。


    明晝把貓放到地上,然後慢慢走到了臥室,他像從前一樣坐在書桌邊,打開那本日記,在淅瀝的雨聲中在紙上落下一個個孔洞——


    【這是今年夏天的最後一場雨了。】


    明晝低著頭,垂眸的時候依舊那麽溫和儒雅,外人從未見過他紅眼的樣子。


    【我從未想過遺忘,可它已經快要結束了。】


    明晝握筆的手有些抖,他不得已用左手緊緊攥住自己的手腕,如此平複片刻再繼續書寫。月色傾灑在紙張上,看不見任何墨痕,隻有一片千瘡百孔的洞。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夢裏天光乍亮,晴日如藍,那是我從來不曾觸及到的景色……】


    【我記得夢裏的每一個細節、落下的每一場雨。】


    【我甚至能回憶起樹梢震顫的每一聲蟬鳴,烈陽落在身上時的每一寸溫度。】


    【它那麽真實,卻又那麽虛無,像燒滾的水,沸騰過後就是無休止的寂滅。】


    【這場雨過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烈陽不會再擁有那麽灼熱的溫度,繁茂的綠樹也會因為秋天到來而幹枯發黃,回想這一生,長且無盡,故事卻又太短,我們終將離開這個世界,像樹葉從枝頭掉落,像陽光斜移藏入高樓……】


    明晝停頓許久,才終於落下最後一句話,因為太過用力,指尖一直在抖:

    【而他還沒有回來。】


    而他還沒有回來……


    明晝意識到這個事實後,忽然控製不住閉了閉眼,絕望一瞬間淹沒心頭,幾個月的平靜假象終於在此刻被擊碎成片,隻留下一片針紮似的細密疼痛。


    淚痕打濕紙張,撫平了上麵凸起的孔洞,讓人再讀不出上麵曾經寫過什麽。


    明晝慢慢撕下了那張紙,碎片雪花似地落在地板上,有些順著飄到了窗外。他像一個苟延殘喘的人,忽然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了門口。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他隻知道自己喘不過氣來,他隻知道自己該去雨中找些什麽。


    明晝沒有帶導盲棍,隻是憑借著記憶在黑暗中摸索行走,街上空蕩無人。急急切切的雨打在身上,很快將他淋得濕透,像流離失所的孤魂野鬼。


    那個人的到來將他從地獄中拉出,離去時卻又將他真真正正變成了一個瘋子。


    明晝沿著他第一次遇到蕭今昂的那條路走去,盲道上的自行車依舊很多。明晝走得跌跌撞撞,膝蓋反複撞到尖銳的物體,反複後退,到最後已經趨近於麻木。


    地上有一塊碎磚,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明晝不小心被絆倒在地,然後就再也沒有力氣起身。


    他不知道蕭今昂去了哪兒,更不知道對方何時會回來,隻知道這樣漫長無盡的等待每分每秒都讓他覺得煎熬,比從前更窒息。


    也比從前更想尋找死亡。


    亮晶晶不知何時悄悄跟在明晝身後跑了出來。它走出小區門,循著氣味一路尋找,最後看見了麵色蒼白的明晝,小跑到對方身邊,低低叫了兩聲。


    “喵~”


    “喵~”


    明晝聽見亮晶晶的叫聲,慢半拍回神,他動了動指尖,在泥濘的地麵慢慢摸索著,準備把貓抱進懷裏,然而剛剛觸碰到亮晶晶的身軀,它就忽然嗖一聲跑遠了。


    明晝慌了一瞬,踉蹌著從地上起身,想把它喊回來。然而亮晶晶一直跑到了這條人行道的盡頭,最後停在了一名撐傘的男子麵前,在對方腿邊繞來繞去。


    那名男子在雨幕中撐著傘,看不清麵容,他看見亮晶晶一直在對著自己叫,俯身單手把它從地上抱了起來,然後撐著傘走到了明晝麵前。


    盡管雨聲嘈雜,明晝卻聽見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還夾雜著幾聲熟悉的貓叫。他以為有人撿到了亮晶晶,等到那陣腳步聲越來越近時,才啞聲道:“謝謝,那隻貓是我的,它剛才不小心走丟了,能不能還給我?”


    他身上滿是泥濘,狼狽不堪,連站立都顯得勉強,神情卻依舊溫和冷淡,語罷在空氣中摸索著伸出了手,等著對方把貓還給他。


    然而男子沒有動作,隻是上前一步,將自己手中的雨傘慢慢傾斜,遮擋在了他的頭頂,掩去一片潮濕。


    明晝察覺到了什麽,慢慢睜開了雙眼,瞳仁狹小漆黑,蒙著一層病態的白翳,雨珠順著纖長的睫毛滑落,讓他看起來像是在哭泣:“謝謝,把我的貓還給我。”


    他維持著那個伸手的姿勢,看起來有些固執,似乎一定要拿回什麽才肯罷休,而亮晶晶也開始撲騰起來,要往明晝懷裏鑽。


    男子隻好鬆開手,把貓小心翼翼送到了明晝懷裏。明晝隻感覺自己懷中多了一團沾著水汽卻溫熱的毛絨東西,本能想抱緊,然而下一秒他就猝不及防落入了一個幹燥溫暖的懷抱中,帶著久違的熟悉氣息。


    明晝身形一僵。


    雨傘微微抬起,露出了男子的麵容。他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紀,頭發漆黑蓬鬆,帶著天然的彎曲。眼睛明亮,笑起來的時候臉頰邊有一個小小的酒窩,像和煦的暖陽。


    是蕭今昂……


    他一手撐著傘,一手抱緊明晝踉蹌的身軀,然後緩緩低頭,把臉埋進了對方潮濕的頸間蹭了蹭,歎息一般,低低出聲:“明醫生……”


    他抱著他喜歡的人,也抱著他的那隻貓:“我來找你們了……”


    他不會丟下他喜歡的人,也不會丟下他的貓。


    蕭今昂在黑暗中尋覓到明晝冰涼的唇,在對方怔愣難以回神的時候落下一個又一個溫柔的吻。他甚至不想再顧及手中的雨傘,任由雨傘落在地麵,用雙手緩緩捧住明晝冰涼蒼白的臉,抵著對方的額頭低聲道:“以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再也不會。


    星際執行官曾經告訴蕭今昂,做人比做係統複雜多了,也沒有那麽漫長無盡的壽命。


    可蕭今昂覺得,所有事情都因短暫而變得珍貴起來。恰恰因為生命短暫,所以他們才會在有限的時間裏學會珍惜。


    他願意摒棄係統無盡的生命,以一名人類的方式活下去。


    長夏無盡,夜雨將停。


    就在蕭今昂和明晝緊緊相擁的時候,樹蔭的暗處有一名女子正在靜靜看著他們。她沒有撐傘,那些細密的雨絲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分隔開來,絲毫都沒有落在她的身上。


    星際執行官看著蕭今昂,最後無聲動了動唇:

    “蕭今昂,今後就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吧……”


    “你的生命將不再依靠冰冷的機械能量而維持,而是溫暖的血液。”


    她語罷,身形逐漸消失在了空氣中,了無痕跡,而天邊密集的雨也因此有了幾分和緩,隨著她的離去而慢慢停歇下來。


    有些人的世界,從三十五歲那一年才開始亮起,然後再也不會暗下。他不會再掉入流年的間隙,也不會再掉入萬丈深淵。


    因為人類的生命總是短暫而又充斥著苦難,所以神明才會賜下一場又一場名為救贖的邂逅。


    而他已抓住了屬於他的那場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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