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乾坤筆墨
第50章 、乾坤筆墨
燕月生不是故意要偷聽慧空師徒二人的對話, 隻是她感知太強,又沒有走開太遠。房間沒有結界的屏蔽,慧空的話一字不落吹入她耳中。燕月生起先沒有留神, 走開一段後忽然煞住腳。她想起之前聽到周采意所說誓言, 一時間決斷不下。
慧空看破燕月生身份卻並未將她拿下,又有方才的點化之恩, 燕月生按理不該給他添堵。可周采意一路護送燕月生到九龍寺,又在她失蹤之後四處尋訪燕月生的蹤跡。燕月生更不該明知房景延將要遁入空門,卻不及時告知周采意。
正猶豫不決, 周采意恰好從院門走出, 眼看將要禦劍離去。燕月生不及思索, 已經叫出聲:“周姐姐!”
周采意頓一下才意識到有人叫她, 朝這邊看來:“燕姑娘。”
燕月生三步並兩步趕上前:“周姐姐這是要回明夷宗?”
周采意點點頭:“此次出門, 我已經浪費太多修行時間, 是該回去了。”
燕月生急中生智:“我先前和阿陵約好, 辦完了九龍寺的事, 我還要回明夷宗接她。我擔心我自己回去腳程太慢, 可否請周姐姐在九龍寺多盤桓一日?”
周采意果然猶豫片刻,但最後還是婉言拒絕:“此次我離開宗門時間實在太久,再逗留下去未免有些不像話。明夷宗會好生招待屠姑娘,不會讓她出半點岔子。燕姑娘什麽時候來接她都行。”
周采意並不知道,此時屠汝陵已經離開了明夷宗。然而燕月生也不知道,她待要再勸, 一隻手落在燕月生肩上,及時止住她要說的話。
“燕姑娘原是好意, ”程素問不知何時出現在燕月生身後, “她並不是為了自己請少宗主留下來。周姑娘若是能明日離開九龍寺, 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周采意皺起眉。她向來不喜歡天機閣的人,總覺得他們神神叨叨,比滿口佛偈的和尚還要難纏。她往後退一步,神情冷淡:“不必了,我想我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她朝燕月生點一點頭算作招呼,禦劍離去。燕月生決心本就不堅決,隻動搖片刻,連周采意的影子也看不見了,隻得悻悻放下企圖挽留周采意的手。
“你也聽到慧空方丈決定給房景延剃度了?”
“沒有,但是可以猜到。”程素問收回手,“方丈如今性命垂危,運氣好的話還能剩一兩月,運氣不好便是命在旦夕。他對房景延有愧,臨死前一定會補償這個徒弟。”
“慧空方丈對房景延有愧?”燕月生吃了一驚,“為什麽?”
在周采意說的故事裏,慧空方丈救下灰心喪氣幾至殉情的房景延,給了他遁入空門從頭開始的機會,說是救命之恩也不為過,為什麽還會愧疚?
程素問沒有解釋。他看一眼天色,離日落還有幾個時辰:“時候還早,燕姑娘可要今日離開九龍寺?我可以順路送一程。”
“你也是今天離開?我以為你會留在這裏為慧空方丈治病。”
“本來計劃是這樣,但今天中午之前,慧空方丈還有能救的機會。但他如今已是藥石無醫,我留在這裏也沒什麽用,不如早些將遺體送回天機閣。”
程素問想起午間強行闖入魔室的慧空。明明方丈是因為擔心程素問,強行破開程素問點的昏睡穴,最終卻導致魔氣侵蝕傷口,將慧空方丈自己送入了死地。事已至此,無可挽回。程素問有些遺憾,但也沒有非常遺憾。
“玄雲方丈的遺體已被我封印,我需要將它送回天山,和姑娘並不是同一條路。到香雪村村頭,我們就此別過。”程素問拿出兩個瓷瓶,“這裏臨時解藥一共二十顆,燕姑娘注意些吃,別又弄丟了。”
燕月生接過:“這是國師先前用乾坤筆畫的?”
程素問頷首:“我已和住持打過招呼,就此動身吧。”
在通往香雪村的路上,燕月生不經意問:“先前我貿然出現在國師房中,你好像一點都不驚奇?是早知道我會出現在那裏?”
“路是燕姑娘選的,素問怎麽能未卜先知?”
“不,這條路並不是我選的,是乾坤筆選的。”燕月生越說越覺得不對勁,“在爬出石道前,我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它好像指引著我來找你,甚至知道怎麽避開你的結界,這很奇怪。”
“也許乾坤筆知道燕姑娘要來九龍寺,所以開了一條通往這裏的道路。”
“是嗎?”
燕月生並不相信。然而程素問明顯有所保留,她不好追問下去,隻是心裏存了個疑影。眼看香雪村近在眼前。程素問就此辭去。燕月生找到香雪村的驛站,寫一封信去明夷宗。信中說她找到徹底解毒的方法,隻是需要些時間,暫時無法回明夷宗接屠汝陵。隨信附上一百兩銀子,若是燕月生回不來,還請明夷宗多看顧屠汝陵些時日。
寫到這裏,燕月生猶豫一下,又補上一句:“我臨行之前,恍惚聽見九龍寺房景延似乎將要剃度,隻是未曾聽真,沒有十分把握。周姐姐若是在意,可自己前去一觀。”
“這些銀子都是要寄到明夷宗的?”驛站的夥計給木匣貼上封條,掂了掂匣子的分量,“好沉,這寄送費用可不低。”
“錢不是問題,隻是要快。”燕月生取出用乾坤筆畫成的金銀。自從逃出京城,她鮮有這般財大氣粗的時候。
“得嘞。”得到額外賞錢的夥計眉開眼笑,將燕月生的貨物丟到馬車上。燕月生撚了撚乾坤筆的筆毫,看著手上鮮紅的墨汁陷入沉思。
如果燕月生沒有記錯,在她昏過去之前,乾坤筆的墨水便該早已耗盡。但程素問還給她的乾坤筆,卻和她離開歸墟時分毫無差。若不是它還能落筆成真,燕月生險些以為程素問是將筆調包了。
“包裹已經打包好,會連夜為您寄送,快的話兩日便能送到。客官?客官?”
燕月生回過神:“那就好。”
慧空方丈決定為房景延剃度的消息前一日並未放出去。不是因為慧空沒有下定決心,而是因為房景延尚在猶豫,不肯將慧空拖入他和明夷宗的恩怨。然而師父已經拿定主意,又豈是做徒弟的能夠改變的?第二天天剛亮,慧空方丈便勉力下床,請來住持為房景延主持剃度。
消息很快散布出去。房景延雖身為俗家弟子,久未受戒。然而他師父是慧空方丈,房景延又是當世唯一一個挺過九死轉還丹毒性的存在,九龍寺僧人沒有一個敢輕視他。殿下小和尚挨挨擠擠站在一處,殿中房景延除去俗衣,淨手上香後跪在蒲團上。
數日不見,慧空方丈清減許多,雙頰幹得隻剩顴骨,一把骨頭甚至撐不起袈裟。小和尚交頭接耳,紛紛猜測方丈是不是感了風寒。
“師父……”房景延猶豫。
“不必擔心,有我在,采意不能把你怎麽樣。”
“我並不是在擔心自己。”房景延急忙解釋,“我是擔心師父。采意向來說到做到,絕不會食言。我先前有負於她,也就罷了。可師父為何要踩這趟渾水?”
慧空還未回答,一旁住持倒先笑起來:“傻孩子,佛門中人什麽地方去不得,難道還會害怕區區渾水嗎?”
慧空卻沒有笑。他沉默片刻:“早在我將你帶回九龍寺的那天,我便已經在這攤水裏了,哪裏還要等到今日?”
慧空方丈雖做不到天機閣的“知天下”,也不會五雲觀的請仙扶乩,但他卜卦算命向來很準。他算到周采意命有一情劫。如果說始終不能得到所愛之人是房景延的命運,那麽誤以為此生不渝卻遭受背叛便是周采意的劫。
如果房景延當日聽從無妄劍宗宗主的命令,和周采意結為秦晉之交。要麽周采意成為房景延所愛不幸早逝,要麽房景延背叛周采意另有所愛。慧空不忍女兒在痛苦的單相思中自我折磨,決定將這個變數掐死在苗頭中。
他要度房景延出家。
慧空本意是為了讓周采意放棄房景延,但房景延在訂婚宴上棄周采意而去,反而將周采意刺激得更加厲害。以致她在佛前立誓要殺為房景延剃度之人,房景延至今都隻能是俗家弟子。這是慧空方丈始料未及的結果。
“是我做錯了,一切皆是天意,我不該插手。”慧空低聲說,“如果當日我不將你帶回九龍寺,不改變你和采意的命運……”
“師父在說什麽?”房景延迷惑。
“沒什麽,”慧空方丈搖頭,同時看一眼住持。住持會意,將戒刀遞過。慧空接過戒刀在手,為房景延除去頂發。正是“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卻塵牢不淨身”。不多時,房景延的頭發落了一地。眼看三刀將盡,一旁小和尚們齊聲唱誦。
“毀形守誌節,割愛無所親,棄家入聖道,願度一切人。善哉解脫服——”
佛偈莊嚴,似能洗滌人心。然而唱誦聲未落,已有不速之客來訪。慧空正要為房景延著衣,風塵仆仆的周采意已經闖進大殿,當頭喝道:“且慢!”
作者有話說:
文中剃度儀式參考《法苑珠林》,已適當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