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出家人的頓悟
她發了會兒呆,續道:「第二天凌晨,白熊醒過來,他給自己打了個小小的包袱,包著自己僅有的一件小褂子和那兩隻涼土豆,拿一根樹棍挑著包袱,往肩頭一背,便悄悄離開了戰士村。臨走前,六歲的白熊一把火燒掉了自家的破屋,用小刀在樹上刻了一行字:『小沛,我走了。』沒人知道,這孩子後來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只是六年後,有人見到十二歲的白熊作為雇傭軍黑豹戰團中最小的戰士上了戰場。年紀雖小,白熊卻比所有人都勇敢。黑豹軍團的團長說他是從一場慘烈的街頭鬥毆中發現了白熊這個人才,白熊打得最狠,也最為狡猾,他幾乎沒有受傷,卻殺了十五個人。」
端木東道:「這個白熊,自然做了雞鳴狗盜的雇傭軍的頭目,就像你一樣。」他嘴上不以為然,心裡卻暗暗傾慕這位少年英雄。
昭顏道:「不錯,四年後,身為黑豹戰團副團長的白熊,前途大為光明。可他卻離開了戰團。團長苦苦挽留他,提出把一半的收入分給他,他拒絕了。團長要把自己漂亮的女兒嫁給他,他拒絕了。團長要自殺,他也要跟著自殺,團長只好放棄了。白熊臨走只要了四年的軍餉,而且還是按普通士兵的標準。白熊就這樣,一身布衣,拿木棒挑著一隻小包袱,黎明時分,離開了戰團。就像十年前他離開自己的家一樣。而他自己的裝備和馬匹,所有的戰利品,統統都分給了戰友們。」
「啊!」端木東嘆了一聲。
昭顏續道:「然而,還沒翻過山,突然出現了四個人,全副裝備,黑布蒙臉,攔住了他。只從他們站立的姿勢和手腳的細小動作,白熊便認出這是自己在戰團的戰友。原來,團長擔心白熊另有野心,要離開黑豹戰團單幹,拉起一支新的雇傭軍與他競爭,便派出戰團的四名高手劫殺白熊。四個人從四個方向圍住白熊,短矛、長劍、狼牙棒和連珠弩都指向白熊。白熊扔下木棒,攤開兩隻手,凝視著他們,用雖是少年卻已經沙啞的嗓音說道:『長河,孤煙,梨笙,若葉,你們四個都是我的戰友,你們救過我,我也救過你們。你們應該很了解我。我絕不會為錢而戰,我也絕不會和自己的兄弟動手。你們如果要殺我,就動手吧。』這四個人,長河,孤煙,梨笙,若葉,都沉默著,幾乎同時,扔掉了手中的武器,說:『白熊哥,我們跟你一起走!』白熊認真地看著四個戰友,看了一會兒,這才嘆口氣,說:『現在還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四個戰友聽罷都哭了。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時候,他們從未哭過,現在卻哭了。白熊重新挑起他的小包袱,對四位戰友說:『別傷心。離別的時候應該高興才對!』說完笑了起來。大家紛紛抹著眼淚,卻都像孩子似的笑了。白熊邁開大步,往山頂走去,他沒有回頭,把手舉過頭頂揮了揮:『還會見面的。』」
端木東輕輕抹去眼淚。昭顏講述的很生動,聲音卻是冷冰冰的,見端木東抹眼淚,心中好生厭煩,蹙眉不願看他,續道:「白熊離開這裡,就去了碧璽城外的一座寺廟,手裡拿著一位高僧給他寫的介紹信。他住進了寺廟,修行、練功、讀書。一轉眼,八年過去了。白熊在王國文官選拔考試中排名第六,但任了五品文官,主管都城環境,大概就是環衛工作和驅逐不法商販。」
端木東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俄而,搖頭道:「我的命運,不可能跟他這樣的人一樣。我的理想是成為最偉大的戰士,只要一息尚在,就不會放棄這個理想。可他呢,完全是個庸庸碌碌的人。我看不起他。他必然在官場溜須拍馬,苦心經營,才有今天的權勢。」
昭顏沒理睬他,續道:「有一天,白熊正在城中巡視,與幼時的好友小沛碰面了。小沛在一家商號供職,因為業績優秀,被提拔到都城的總號工作。摯友相見,小沛號啕大哭,白熊潸然淚下。等平靜下來,小沛聽完了白熊的經歷,大惑不解:『你原來的理想不是要作最偉大的戰士嗎?』白熊答道:『你說的沒錯,原來是這樣的。可後來,我加入黑豹戰團后,殺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我成了黑豹戰團最厲害的戰士。戰友們喜歡我,甚至崇拜我,我對敵人毫不留情,我得了戰利品,全部分給戰友,自己一點兒也不留。我覺得,這樣走下去,我就能成為最偉大的戰士了吧?可走著走著,我發現,我想成為最偉大的戰士,只有殺越來越多的人才能實現。否則,我就沒有資格認為自己是個一流的戰士。可我心裡總是疑惑不安,我殺了太多的人。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想到那些被我殺掉的人,我很難感到自己偉大。甚至,我越來越無法安寧。最後,我離開戰團,去了枯葉寺,我想出家。』」
端木東在床上猛地動了一下,牽動斷腿劇烈的疼起來。因為他想起了那些為自己戰死的狗武士。昭顏見他疼得齜牙咧嘴,急忙向他俯過去查看他的傷口。
端木東與她目光相對,只覺世界只剩帳篷中一雙美麗冰冷的眼睛。這時他小腿猛然與她手指觸碰,肌膚相接,但覺她的手硬的像鐵一樣。她輕聲說:「你的骨折不礙事。自己知道自己的腿斷了,行動就該當心。」聲音嬌柔,語調卻依然寒冷疏離。他一時呆住了,竟不知回答。
她道:「聽見白熊要去枯葉寺出家,小沛驚得把酒噴出來:『你,出家?』說完大笑不止。白熊沒有笑,繼續說道:『我在枯葉寺學習禪修,學了八年,不見進展。心裡依然疑惑,睡覺時常常夢見殺人,噩夢不斷。見到修行的師兄弟,心裡經常羞愧不已。有一天我正在禪坐冥想,眼前突然出現了許多死人,都是不完整的軀體,砍掉一半的腦袋,掛在樹上的腸子,數不清的手腳……我一下喘不上氣,好像有人把劍扎進我肺里似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我覺得自己快死了!突然,我的頭上重重被人打了一板子。』小沛驚道:『有人敢打你?』白熊摸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打我的是我師傅,趙州禪師。師傅打完,沖我大喝一聲:放不下,就挑起來!說完,師傅就走了。』小沛也摸著自己的後腦勺,大惑不解:『放不下,就挑起來。什麼意思?』白熊說:『我當時也不明白。心想,師傅這是跟我打機鋒呢。師傅講法,從來都是只說一次,從不解釋。我也不敢問。一問,肯定又是當頭一板子。也不能請教師兄弟,師傅知道會立刻逐我出山門。我只能一個人領悟。我參了很長時間。有天凌晨剛睡下,還迷迷糊糊,就聽到了起床的鐘聲。一下子,我突然明白了。我說不出那種感覺,就是感到極其快樂、圓滿,接著我就哭了。』小沛熱淚盈眶地看著他,一迭聲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有過頓悟的時刻。』白熊感激地看看小沛,繼續說:『第二天,我就跟師傅辭行。師傅很高興。那是我進入師門,第一次看見師傅微笑。師傅什麼也沒問,也沒有挽留。我跟師傅告別完,又告別了師兄弟們,就離開枯葉寺,下山去了。然後,就像你看見的,我就當了文官。』小沛似懂非懂道:『我還是有點不太明白。你師傅到底告訴你什麼了?』白熊沉默片刻,說:『與其閉門苦思,或追悔難過,或憤憤不平,或苦苦忍耐,想得到人生真諦,卻對過往的時光難以釋懷,不如勇敢地投入世界,放手一搏,把該背負的都背負,把無法捨棄的都頂在頭上,走下去,用行動來發現真理。只要存乎一心,你就不會走錯。』小沛點頭道:『我好像明白了一些。所以,你在這城裡掃大街、鏟牆壁貼的小廣告、打掃公廁、維持環境秩序。這就是你的行之道。你以前在破壞,現在是在維護、重建。』白熊高興地說:『對。大概是這意思。這就是我的行之道。』說完,白熊的笑意還在,眼神卻陷入憂鬱。小沛不知道白熊在想什麼。小沛默默地有點茫然地望著白熊。」
端木東感到帳篷猛然一震,平穩地移動起來。他知道,軍團往冰原怪物出沒的深夜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