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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清揚

  時間又過去了三年,雲寧已經十八歲,清揚到底還是沒能找到一個合心意的孫女婿,也沒能讓雲寧有一絲還俗的念頭。


  上清宮依然如故,靜若止水,裡面的人也都沒什麼變化。


  這幾年裡,雲寧跟著清揚到各地遊歷、見道友,每次都會專門抽時間到貧困的鄉下、村莊,義診、送葯,她在外頭的名聲隨著時間的過去也蔓延地越廣,好些求診的患者都不叫「道長」了,改口稱她為「顧仙姑」,倒是她每回聽到這個稱號都會難為情到手足無措。


  三年裡,雲寧也很用心地在教導雙胞胎雲真和雲靜,她們二人手腳伶俐,手上的功夫是真的好,像艾灸、拔罐這類技能,一學就會,操作也好,就是算不得十分聰明,學了幾年醫才學了個皮毛,不過給雲寧做助手做得十分稱職。


  倆人為了能跟著雲寧在外行醫,遭了不少罪才克服了怕人的毛病,從第一次的昏迷,後面一次次不顧雲寧反對的嘗試,費勁努力才終於適應,只是不比在上清宮裡的活潑,在外人面前,她們一直是內向靦腆的,連看人都不敢直視。


  立冬已過,快到小雪。雲州再怎麼四季如春,這時溫度還是降了不少。


  天高雲淡,盤龍山山頂的濃霧都散去不少,隱約可見一層層積壓的厚雪。上清宮在山中間,自是比山下要冷不少,枝丫上都已經掛上了霜。


  入冬之後,清揚就大病了一場,病好了,身體卻越來越差,一天比一天的消瘦,少氣懶言,倦怠乏力,面色慘白,大部分時間都得躺在床上修養。


  雲寧一直守在他床邊,親自照顧,使出了渾身解數也只診得氣血虧虛、臟腑虛衰,在缺乏後世醫學檢驗技術的情況下,她根本找不出準確的病因、病灶,只能縱觀全身癥狀,用十全大補湯加減,益氣活血、化瘀散結,又想起他之前偶爾出現腹部隱痛的癥狀,思慮半天,還是加了些草河車、鬼箭羽、半枝蓮等有抗癌作用的藥物。


  這幾日,清揚開始出現身目發黃的癥狀,並不明顯,卻也讓雲寧驚慌失措,病情正在往她最不願看到的方向發展。


  其實,在用了扶正培本的治法后,清揚的狀況沒有一點好轉時,觀里學過醫的道士們心裡就都有了準備,只是不好在雲寧面前提。


  在這個時代,一個小病都能輕易奪走許多人的性命,不僅僅是因為醫療成本高,缺醫少葯,更關鍵的是醫學沒有發展到一定高度,方藥用得再精妙,再如何對症,都不一定能救一個人的性命。


  雲寧行醫多年,救的人多,送走的人也多,每次對著患者家屬交代準備後事時,都可以很冷靜地跟他們說明病情,好像死亡在她的生活里已經變成了一個常見詞,但當一切發生在她最親近的家人身上時,她又一次明白了這兩個字是何等的沉重。


  比起父親去世時,還夾雜著懵懂和不安,現在,長大后的雲寧,更深刻體會到的是難過、不舍。


  儘管心亂如麻,百感交集,在清揚面前,雲寧還是一如既往輕鬆的模樣,彷彿病隨時都能好,就是私底下,她也只是變得面無表情、不愛笑,從未流露出一點悲傷。


  這日,雲寧帶著雲真、雲靜到素問醫館坐診,她有很久沒有下山了,這次還是清揚勸著她下來的,即便是一刻也沒停地忙了半天,心裡頭最挂念的仍是山上的清揚,只好跟排了半天隊的人們道歉,趕去買了清揚最愛的花餅后,快馬加鞭地回上清宮。


  上了盤龍山才發現,山上正下著小雪,雪雖不大,但也冷氣十足。


  清揚屋裡很暖和,除了用巨大的熏爐取暖外,另有兩個小一點的八卦熏籠,熏籠上有雲寧配置好的芳香性藥物,葯香被熱氣一烘更為濃郁。


  雲寧見清揚坐在搖椅上,半合著眼睛,聽陳濱讀一篇雜記,就把準備好的花餅和茶飲送了過去。


  說來,這年頭還沒出現搖椅呢,這一個還是雲寧突然想到的,專門找人做了送給清揚。


  清揚見她回來了,問道:「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下雪了,人不多,很快就都看完了,二爺爺今天精神可好?」雲寧搬了張椅子坐到邊上。


  「還是那樣,不好不壞的,人年紀大了,不都這樣么,我歲數也不小了。」清揚病後一直是這個態度,平平淡淡的,「算起來,我比你陳伯大十歲呢,果然,人還是要多動動呀,你陳伯天天練武,看著是要年輕多了。」


  陳濱放下手裡的書,一臉遺憾地說:「我也就是看著比二爺年輕,哪裡及得上二爺俊俏呢,早些年,專門來上清宮找二爺的小娘子們可比現在找雲寧看病的人還多呢,怕是因為這個,住持覺得風氣不好,才下令緊閉山門的。」


  清揚被他逗笑:「哈哈,這話說得實在,你就是再年輕個十年只怕也趕不上我,顧家人里,就你相貌最平凡了。」


  「要是長好了,只怕也沒福氣伺候二爺了,以我的本事,大爺早就搶去了。」


  「你呀,也就只配跟著我咯。」清揚轉頭給雲寧解釋,「你祖父最是臭美,身邊的人第一要看的就是相貌,當年你父親剛出生,還沒長開呢,你祖父竟然還嫌自己兒子丑,不願意看。」


  陳濱反駁:「二爺又開始編排大爺了,大爺不過就說了一句,又沒真的嫌棄,也值當你說了這麼多年,跟少爺說完,跟小小姐說。」


  「我就知道,你跟在我身邊幾十年,心還是向著你家大爺的。」


  雲寧笑著聽他們說話,這算是近來清揚最有精神的時候了,等兩人斗完嘴,她才開口建議:「不如今年冬天在雲州城裡過吧,聽聞城裡臘梅、玉蘭、冬菊、冬櫻都開了,春節前,官府還會辦一個茶花會,想來比上清宮這白茫茫的要好看多了。」


  今天下的這場小雪提醒了雲寧,屋內用炭火取暖,空氣總有些燥熱,山下比山上要暖很多,也更有生機,對清揚的病情更好。


  清揚想都沒想就拒絕:「這也不冷,不出屋就好了,我現在動都懶得動,別說還要顛簸到城裡了。」


  雲寧還在思索著怎麼能勸動他,就見他從懷裡掏出一手帕,攤開,露出了几絲血色。


  雲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幾道讓人驚心的血絲,原本隨意搭在一起的雙手緊緊交握,指甲狠狠地掐進了肉里,有那麼一瞬間,她完全頭腦空白,沒有任何知覺,過了那一下,她腦子就只想到了幾個字:終於來了。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什麼時候開始的,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


  「今早覺得喉嚨有點癢,咳了幾聲,喝了點茶就好了,並沒覺得哪裡不適。」清揚還是一副平常的態度,就像那血不是他自己咯出來的一樣,「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與其你費盡心思去想著怎麼多留我一天,倒不如我們好好地說一說話,把我以前沒對你們說的,以後要對你們說的,趁著我還有口氣,都說出來。」


  雲寧打斷他的話:「我去調整一下方子,一會兒端葯過來。」


  話一說完,就快步地離開了。


  陳濱看著她的背影,嘆道:「二爺這是何苦呢,說這些話來戳我們的心,孔子有雲,不知生焉知死,你只管好好養病就是了,其他的事情有我們呢。」


  清揚不以為然:「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道法自然,生死齊一,你跟著我修道這麼多年,居然連這點都沒看透,我總是要走的,毫無遺憾地走,總比什麼都沒有準備強吧。」


  「跟了二爺這些年,學了多少東西也算不清了,只一點,就是從來沒有說得過你的時候。」


  雲寧給藥方做了加減,添了幾味葯涼血止血,再親自跑了一趟觀內的藥房,從藥房出來后,就隨意找了一處沒人的地方,一個人發獃。


  到了這個地步,沒有醫學檢驗,她也能下診斷了,清揚得的是後世所說的癌症,而且從黃疸、咯血可以看出,這病已經到了晚期,就是不知道,離著氣血耗竭、陰陽離絕還有多少日子。


  其實她是很贊同清揚剛剛說的話的,傳統的「悅生惡死」思想讓人們恐懼死亡,哪怕是到了奄奄一息的境況,大家寧願說些類似「日後」、「等你好了」的廢話,也不把內心深處的情感及時表達出來,徒留遺憾。


  她曾想過,把死亡看做一場單純的離別,在僅剩下的時間裡,用力地去與所有愛的人,與這個世界道別,帶著滿足和微笑離開,對要走的人好,對留下的人也好。


  可是還是很難過,她再怎麼安慰自己,人會一直活在她的心裡、腦海里、記憶里,還是會覺得很傷心。


  這種悲傷就像一大團濕了的棉花,堵在身體的各個關竅里,使肢體越發的困重,越發的僵硬,讓她哭不出、說不出、喊不出。


  「道長,回去吧。」


  雲真給她披上厚實的斗篷,雲靜給她套上熱乎的暖手筒,也不用她同意,一人一邊直接推著她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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