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雨時節,霧靄氤氳靉靆,清風帶著馥郁花香穿谷而過,花枝微顫,滑落一地的露珠在熹微晨光中變得斑駁。


  樹影稀疏,潺潺清溪,瀲灧水色波瀾蕩漾,微風拂面輕柔不冽。


  兩岸洞暝深幽望不見底,陡崖峭壁壑岩嶙峋。


  谷中花繁草茂,蜂戲蝶舞,涼風捲起一地飄零的桃花,暖暖撲面四季如春一塵不變。


  醉於仙境。


  又一片桃花悠悠落下,被人接捧在掌心裡。


  「真是好酒。」


  桃花樹下的故彥伸了個懶腰,眼中酒意朦朧,神色平添慵懶。瞥向那正玩弄桃花的道袍男子,砸吧砸吧嘴,忍不住回味了一番。


  伸手一摸,理應在身旁的酒罈卻不見了。


  封藏兩百年的佳釀,他分明才喝了三口!他這仙境奇居,除了眼前這位,可不會有其他人不請自來。


  「才一日就悔了?送出去的東西,怎的還有搶走的道理?」


  故彥面色淡然,眸中卻有幾許不滿。背靠著樹榦,打了個酒嗝,頓時又聞到那佳釀的醇香,想起那酒令人回味無窮的味道,不免有些猿意馬。


  「一日?」重淵聞言手一抖,嚇得桃花都落地了,轉身看著故彥,「我跟你說過百日釀最多飲一小口,你為何不聽?」


  「喝酒求的是痛快,豈有淺嘗輒止的道理。」


  故彥冷眼覷他,好像在責怪他不解風情,虧得藏有好酒,卻不知如何享受。


  真是狗咬呂洞賓。


  這下可把重淵氣樂了,眯眼朝著他笑,「百日醉,飲一口醉百日。」


  「.…… ……」


  啥?!!!


  「您已經睡了……」重淵瞧著故彥那張面癱臉上難得露出震驚的表情,伸出三根手指不急不緩的道,「不多不少,三百天。」


  「.……」


  故彥試圖站起身,才驚覺雙腿僵硬無力,一動就傳來難以忍受的酥麻。衣服上的桃花瓣紛紛滑落,鋪了一地。


  一個姿勢坐了三百年能不腿麻嗎?!


  這下輪到重淵冷眼覷他了,只不過眼底多是戲謔。


  故彥面色微微扭曲,倒抽幾口氣,待腿上的感覺過去,才試著走動了兩步。只不過姿勢頗為怪異,惹的一旁看好戲的重淵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麼說,人間過了三百年?」


  見重淵點頭,故彥冷著臉就往外走,剛邁出沒幾步,就被人拽住。


  「你最好獃在這裡。」


  「我不。」


  「妖皇破塔而出,魔君蠢蠢欲動。結界封印動搖,如今人間大亂,唯獨仙界有安寧之地。」


  「.…… ……」


  故彥一愣,伸手在懷裡摸了半晌,又仔細找了乾坤袖,臉色頓時大變。邵纖柔給他的環佩,和御邵湮的木盒.……

  都不見了!


  那妖皇出塔,御邵湮豈不是要.……

  「這三百天,可有人來過?」


  重淵冷哼,「我可不像你這般飲酒作樂來的悠閑,日日守著你不成?我是算著你酒醒的日子來告訴你的,好好獃在你的仙山修鍊。」


  故彥不以為意,「妖皇出塔多久了?」


  「四個月了。」


  將近一百二十天。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故彥歸於仙界,在其位,卻是不謀其職。仙帝急召,乃因異星出世,若非神降,便為六界災禍徵兆。


  殊不知神降災禍乃為同生,萬物相生相剋,所謂邪不勝正,不過正因邪生。


  故彥自當知曉異星之由,仙界人人警備。男主血脈覺醒后,自然會一帆風順,洗劫流落於密境中的各種寶物,從此六界開路。


  可反派的人生卻是在作死與被虐中,抵達巔峰的。只要想想小徒弟在他睡覺的時候吃苦受罪,生不如死……

  「我要去人界。」


  「妖皇已經屠殺了近六十的仙界之人,其中亦有修為高於你我之人。」


  故彥胳膊一抖,從重淵的手中掙脫出來。


  「我是去人界,不是去妖界找妖皇送死。」


  但是妖皇動不動就去人界轉悠,萬一遇到了怎麼辦?!


  重淵見他去意已決,只得從腰間解下一塊玉牌丟給他,「在人界凡事低調,否則仙帝發現你私自下凡,必然誅之。」


  「多謝。」


  接過玉牌,故彥轉身就走,對重淵接二連三的哀嘆聲,全做未聞。


  風卷桃花,空氣中帶著淡淡的馨香。墨靴踏地無聲,白袍翩翩,淺溺了多少人的悲歡。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故彥回了趟酹隱門,言索在百年前就繼承了掌門之位,如今已經步入空冥期。前任掌門閉關百年,只待突破渡劫飛升。


  至於男主沈書錦早在三十多前就突破空冥,下山歷練,依靠白蓮花的本性,降妖除魔匡扶正義去了。


  這種逆天的修鍊速度,簡直讓人恨的牙癢,卻又無可奈何。偏偏臨走前還拐走了一個言字輩金丹期的美女小師妹,這不是明擺著招仇恨嗎?!

  養大的男主找不到了,就跟煮熟了的鴨子飛了一樣。


  蹭法寶蹭密境的機遇全都沒了!

  最讓人生氣的是,三百年前御邵湮那個小混蛋,竟然沒有履行三月之月回酹隱宮潛心修鍊!

  故彥拍了拍言索的肩膀,「好好乾!」


  「.…… ……」


  言索盯著說完話就頭也不回騰雲離開的老祖背影,長嘆一口濁氣,認命的提起墨筆,繼續處理門中的事務。


  有些事,隨緣而處,他還是不要跟老祖說太多的好。


  京都繁華,街市九衢,車水馬龍,商品滿目琳琅。


  人間正是四月春,河畔楊柳依依,青年才俊吟詩作畫,求博美人一笑,引的懷春少女頻頻側目,嬌羞頷首,好不熱鬧。


  茶館里盲眼的說書老先生,白髮蒼蒼,正在講京都幾百年間的奇聞軼事。故彥一聽,竟說的是三百年前京城玉妖被降之事。


  「.……這玉妖被歸墟老祖收服不久,護陣的御家,近兩百人口被一夜屠盡,無一生還。邵氏大仇得報,京都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皚皚皇城,真真是蒼天有眼,明冤昭雪啊!」


  故彥扔了十個銅板在那說書先生面前的碗里,搖搖擺擺地離了茶館。


  竟瞎掰。


  沿河道而行,堤下游魚四躥,不斷吐著白色的氣泡。偶有躍出水面,險些濺濕他的衣袍。


  「公子。」


  聞聲驀然回首,只見一蒙面的黃衫女子朝他盈盈而拜,身後還跟著兩名青衫女侍。他向來甚少同女眷打交道,剎見這架勢,第一反應便是哪家小姐瞧上他了,臉色不由泛紅,不知如何回話應對。


  「公子有禮,奴家主子請公子遊船一聚。」


  原來不是小姐,而是傳話婢女。


  黃衫女子俏皮的眨了眨眼,指著一旁畫舫的遊船。故彥扭頭瞧了一眼,那遊船看似簡單樸素,可偏偏不起眼的地方鑲嵌著四顆碩大的夜明珠,再加上用上好黑檀木造的船身……

  非富即貴啊!

  故彥為免暴露身份,行走皆是收斂神識。無意間一掃,驚然發現眼前黃衫少女並非凡人,金丹期的修為一探便知,原型亦在他眼裡瞬間原形畢露——一隻大黃鱔?!

  妖行於世,若未大開殺戒,獨獨求見他一人。


  為何?


  原本打算一口回絕的話咽了回去,故彥做了個請的動作,跟著黃衫女上了遊船。撩開珠簾入內,船廂里的香爐燃著的熏香頗生曖昧。黃衫女替其備上一壺溫酒,呈了幾碟花糕,只道了句『公子稍等』,便笑眯眯的帶著人退下。


  待客不上清茶,卻偏偏用溫酒。


  故彥掀開壺蓋,確認沒有下藥,才自給自足的斟了一杯。醇香入口,辛辣過喉,不多時五臟六腑都傳來了火熱之感。


  味道熟悉的,正如他往常所喜。


  珠簾輕碰,暖意融融,讓人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一曲琴音乍然從屏風后響起,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卻莫名低惆悲婉,哀轉久絕。


  故彥這才看見模糊的黑影,擱下酒盞,起身朝著琴音走去。繞過屏風,只見那人紅杉如火,墨發成瀑,修長玉指正隨性撥弄著琴弦。


  「轉過來。」


  故彥心臟跳個不停,啞著聲,不容置疑的命令道。


  那人指尖微頓,琴聲戛然而止,繼而緩緩轉過身。


  劍眉入鬢,雙眸似曜,羽睫蝶翼,紅唇輕抿,扯出一抹詭異的弧度,帶著幾分邪氣,似笑非笑的瞧著他。額間那點硃砂,赤的妖嬈奪目,驚為天人。


  鬼斧神工,刀鐫如似畫中人。


  「師父,別來無恙。」


  低沉磁性的聲音帶著不達眼底的笑意攝人神魂,雙眸蒙染上想將人吞噬的複雜情緒。一點一點,摧毀故彥全部的偽裝.……

  顫抖的雙手緩緩撫上對方的臉頰,仔細描繪著精緻的五官,停留在額間那處,久久不願離開。喉間微梗,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他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畫里的人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眼前有木有!


  簡直一模一樣啊有木有!

  皮膚的手感超級好有木有!

  這麼逆天的容貌,只有他才能畫出來有木有!

  故彥眼前突然一黑,整個人軟到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失去了直覺。


  御邵湮緊緊抱住他,嗅著他身上久別的冷香,眼底醞釀的感情帶著喜悅和瘋狂席捲一切,最終,停留在那雙淡色柔嫩的唇上,化作繾綣低語。


  「師父,你永遠都只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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