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緣由

  第14章 緣由

    上海, 滬西。


    這裏是城市犯罪和幫派鬥爭的沃土,走私,賭博, 暗殺,販賣煙土,各種非法活動和暴力犯罪層出不窮。


    上世紀中葉時,這裏還是河汊交織、田陌縱橫的村落。到了本世紀初,隨著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越界築路擴張, 洋人、買辦爭相在道路兩旁爭購土地, 營造私園、住宅,開設店鋪、工廠, 這裏也變成了華洋混處,東西交匯的繁華地帶。


    外灘間英國商人鋪設的有軌電車將城市的東西連在了一起。


    不過原本就鬥爭激烈的幫派如今依然發展得如火如荼, 尤其是在政府宣揚的人民有集會和結社自由的口號下,有些幫派日益變得“合法化”,幫派大佬成了上海灘極具勢力,等閑富貴人家都不敢招惹的存在。


    而在上海生根的大小幫派不下百個。


    鬱自安醒來的時候,就是上海大幫派巨龍幫的一個小混混, 名字和長相跟他以前別無二致。


    這個小混混從小父母雙亡,在叔叔家長到七八歲被趕出來, 後來和幾個要飯的叫花子一起沿途乞討到了上海,在上海饑一頓飽一頓地長大了, 從小坑蒙拐騙, 長大後就跟著幾個熟人混了幫派。


    不過這人腦子不行,除了一張臉看起來著實出色之外, 就沒什麽拿得出手的。


    所以混了好幾年, 依然是巨龍幫一個最底層的小癟三, 因為那張俊臉,偶爾幫大小姐,也就是宋家的大少奶奶跑個腿兒。


    這人能力不行,性子倒是挺張揚的,於是遭了禍就不奇怪了,今年三月,他在一場和別的幫派的衝突中被人砍了好幾刀,當時重傷瀕死,其實是已經死了的,不過醒來的是另一個鬱自安,大楚皇帝鬱自安。


    鬱自安原為大楚五皇子,他母妃柔妃生他時難產,在他五歲時因病去世,之後,皇帝並沒有給他再找養母,他一個人跌跌撞撞在宮廷中長大。


    一個年幼失母的皇子,在父皇不夠重視的情況下是很難得到好的照顧的,所以他從小學會的不是皇子的尊貴氣派,而是怎樣更好的活著,在別人的欺負和嘲笑中更好地活著。


    從小沒人看顧的孩子總會習慣性地為自己多想一點,多做一些籌劃,於是,在皇室幾位年長的皇子為爭奪皇位鬥得亂成一團時,他向上自請駐守大楚北部邊境。


    那裏環境苦寒,常年受外族劫掠,其實並不是個好去處,尤其是對一個皇子來說。


    可鬱自安知道,這是他最好的路,最適合他的路。


    那年他已經16歲了,再過兩年,如果還留在皇城,勢必會被卷進爭位的鬥爭中,別的皇子後宮有母妃,宮外有外家,勢力從文臣到武將,而他背後什麽都沒有,空有一個皇子頭銜而已。


    難道他不想爭一把,不想當皇帝嗎?


    不,他想的。


    大家都是皇子,憑什麽我不可以呢,天生的身份給了他們無窮的野心。


    不過鬱自安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留在皇城,沒有任何好處,反而會卷入無窮的爭鬥中,而去往邊境,天高地廣,則大有可為。


    於是,他自我放逐,離開中央的權利中心,到邊境尋求政治和軍事資本,駐邊期間,他身先士卒,多次打退外族侵略,手腕鐵血,軍紀嚴明,後來果然,北部的兵權一步步落到了他的手中。


    天高皇帝遠,這句話實在太恰當不過了,在京城幾位皇兄皇弟內耗的時候,他在邊境招兵買馬,收攬謀士,因為遠離政治中心,所以即便他軍權在手,京城那幾位依然沒有把他看進眼裏,畢竟大楚的軍方勢力可不止一處。


    後來,他找準時機,在先皇病危之時帶著大軍回京。彼時,皇室的其他皇子在內耗爭鬥下皆損失慘重,隻有他,大軍在握,打著平叛的名義進入皇城,順利成為下一任皇帝。


    不過有些事,等他真正登上皇位後才從國師口中知曉。


    大楚皇室自立國以來,每一任皇帝都壽數不長,鬱自安原本沒把這當一回事,隻以為是太過操勞導致的,但國師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國師說,大楚皇室是被人施了詛咒,導致皇室所有人很難活過50,而且隨著代際遺傳,死亡年齡正變得越來越小。


    所以皇室成員大都性格張揚,喜好醫藥,追求長生煉丹,先皇就是因為執政後期煉丹問道尋求長生,才使得皇室諸位皇子同室操戈,政局混亂。


    國師府其實也是鬱氏子孫,他們是大楚皇室開國時的另一支脈,由於祖上特殊的詛咒導致後代均受此影響,所以大楚皇室為了維護統治,找到解決辦法,便分為明暗兩支,一支為國師府,一支為大楚皇室,除了每任皇帝,其他人均不知他們的身份。


    國師府此後數代精研佛學玄學,遍走四方隻為解決鬱家的詛咒問題,以免鬱家滅種,這代國師也是如此,他也是鬱家支脈僅存的一人了,很早就算到破解點在鬱自安這一代。


    破解之法便是離開這裏,離開這個世界,以另一種方式延續鬱家血脈,因為這裏的鬱家人,遲早都要死光的。


    先皇登基後,也知曉了這個秘密,所以後來一直配合國師行動。


    鬱自安當時也很疑惑,在他的印象裏,父皇算得上是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可他為什麽遲遲不立太子,還放任幾個兒子互相爭鬥,甚至在他病重之際自相殘殺。


    而他回來時,先皇已經駕崩,據說先皇生前最後那段時日頻頻拜訪國師府,所以,鬱自安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神秘莫測的國師大人。


    國師是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頭了,可他的實際年齡其實隻有四十多歲。


    而且似乎對他的到來毫不意外。


    他問的直接了當:“聽說父皇除了皇宮,最愛來的就是這個地方,國師大人,我父皇真的是為了追求長生才暴斃的嗎?”


    當然不是,國師告訴了他所有的一切,包括鬱氏的詛咒,以及數代人艱難的尋求生路。


    鬱自安聽完似信非信,他向來是不太相信這些超越自然的力量,更別說一個莫測詭秘的詛咒,可事實是,皇族早亡的人的確越來越多。


    臨走之前,他問了一句:“我呢?我還能活多久?”


    國師遍布皺紋的臉上似乎有片刻的放鬆,說道:“對您來說,死亡並不是終點”。


    鬱自安沒有多問。


    登基之初,國師府幫著他梳理先皇留下的舊人,收拾其他幾位皇子留下的爛攤子,分寸把握得很好,也不攬權,對朝政指手畫腳。


    唯一做得出格的一件事便是插手了秀女選拔。


    沐丞相的嫡幼女沐顏也被選進了宮。


    鬱自安看到秀女名單的時候心裏五味陳雜,沐顏,沐顏,他在心裏默念著這個名字,這個早已經在他心裏占據了一席之地的名字。


    沐家早年因黨爭被人陷害,後被先帝貶黜至邊關,那裏正好是他駐守的地方,所以彼此間來往頻繁,沐丞相後來更是成了他麾下的謀臣,他和沐顏見過無數次,因為他比她大了13歲,所以一直是以一個長輩的視角來看待她的。


    直到她慢慢長大,成了一個大姑娘的模樣。


    他似乎對她的感情不像是原來那樣單純,不過他沒有生出別的念頭,畢竟他的王府裏還有妃妾,讓她進來,會委屈了她,就像往常一樣,遠遠看著她就好,看她在家人的寵愛下活得張揚自在就好。


    後來,沐家跟著他一起回京,他也在登基後第一時間將沐丞相官複原職。


    沐顏已經到了適婚年齡,沐夫人在幫她相看親事,他沒有插手,隻是囑咐身邊的人將那些男子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有無通房小妾,有無不良習好,家裏人好不好相處,家世才華怎樣,人品如何,長相是否入目……


    他知道那丫頭喜歡長的俊俏的,她有好幾次看著他的臉發呆,被他發現了還吐吐舌頭,誇他長得好看。


    她不知道一個男人,長得好看其實是最不值得提起的一點了。


    不過他知道她對自己別無情愫,但凡長得好看的,她都會多看人家兩眼,純粹是喜歡長得俊的。


    他想著,等沐夫人為她挑好了夫婿,他會默默叫人護著她的,甚至連冊封她為郡主的旨意都已經擬好了。


    可誰知,國師府遞上來的秀女名單裏,她赫然在列。


    國師府向來不插手朝政雜物,可一出手,幾乎是無可更改的,他清楚這一點。


    所以他猶豫了,不可否認,他初看到這張名單的時候,心裏是極其震驚的,可震驚過後,就是一股難言的驚喜和期待。


    期待什麽不言而喻,後宮中的妃嬪依然是王府時候納的,在對沐顏動了心思後,他沒有再去過任何一個人的房中,王府裏也再沒有孩子出生了。


    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一個人會對另一個人產生如此大的影響。


    可是沒辦法,有些事真的不由自己掌控的,他原以為自己此生不會有過於濃烈的情感,可事實告訴他,不是的,隻是他遇見那個人太晚了。


    晚得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一個皇帝,竟然也會自卑,其實是有點可笑的。


    他一直覺得自己天生感情匱乏,就連對前麵幾個親生的孩子,也沒有多少上心,對皇後,嬪妃,更是這樣。


    隻除了她,不過終究對她的愛勝過了私心,於是,他在下旨前去了一趟國師府,要求國師將沐顏的名字劃掉。


    他很確定,她不會喜歡深宮生活的。


    而他從小在後宮中跌跌撞撞長大,最是明白有些女人,尤其是深宮中的女人,溫柔和善的外表下,是怎樣一副蛇蠍心腸。


    國師拒絕了他。


    說沐家小姐是因他而生的,她是他的轉機,她的第二次生命是因為他才有的。


    “十六年前,國師府推衍到了一次七星交匯之機,當時我耗費了極大的心力,才讓一個本該死去的人在這裏複活,現在,她也該將這場機緣還回來了。”


    其實國師在擬定名單之前,在東山的佛寺見過沐顏一麵,當時很詭秘地,他在她的意識裏看到了與這裏截然不同的一個世界,那時,他就意識到,她是那個十六年前死而複生的人。


    在另一個世界死去,在這個世界複生。


    她是整個鬱氏的轉機,鬱自安離開這裏的契機,就在她身上。


    即便她不進宮,一旦鬱自安死去,她也不會活得太久。


    所以沐顏最後終究還是進宮了。


    他得嚐所願,幾乎為她廢置整個後宮,可她有點遲鈍,甚至一開始進宮時表現得小心翼翼,後來在他的保護和不著痕跡的放縱下,才慢慢像從前那樣自在。


    後來,她生下了六皇子,他最寵愛的孩子,和對之前那幾個孩子不同,他對這個孩子,竟是有了一種從前從未產生的感情,這孩子性子其實很像她,長得也像她,成日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幾乎是在他的懷裏長大的。


    這孩子膽子也大,不過幾歲,就敢在他麵前說自己想當皇帝,當時這話一出口,旁邊伺候的禦前大監立即驚慌失色跪了下來,可他卻沒有一點兒不高興和被冒犯的感覺。


    不過很快地,他就頻頻開始頭暈,於是他去了一趟國師府,國師說他可能隻有一年半載的壽數了。


    他擔心發生意外,於是在她身邊派了好幾個暗衛暗中保護她們母子,加上明麵上的一些人,足夠護她周全了。


    可他卻沒想到,一切都毀在了國師手上,那天他照往常一樣去國師府針灸抑製頭痛,施針之後卻被國師暗算,說是時機已到,不能再拖下去了。


    後來他在恍惚之際,聽到國師向他道歉,說知道他對貴妃下不去手,所以幫他一程,六皇子也會和他們團聚的。


    可能是知道他對家族詛咒的說法半信半疑,國師對他並不放心,擔心他錯過算好的時機,所以國師騙他還能活一年半載,其實當時,他隻剩一個月的時間了。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他在另一副身軀裏醒來。


    長相名字和之前一模一樣,隻是年輕了不少,隻有23歲。


    而且,他不是一個人,當時跟在他身邊的暗衛首領許安山和禦前大監常平也跟了過來。


    他們和他一樣,依然是從前的模樣,隻是年輕了不少,甚至常平殘缺的身體也變好了。


    因為長相和以前一樣,他們很快就找了過來,三人原本就是一起混幫派的酒肉兄弟,所以彼此很是熟悉,就是他們將重傷的他送到醫院的。


    他們比他早醒一會兒。


    於是,鬱自安再次醒來,就是在宏恩醫院的病房裏了。


    在接收了原主的記憶後,他成了一個叫鬱自安的小混混。


    許安山和常平也有關於這個年代的記憶,所以他們三個很快熟悉了這個陌生的時代,原來千年之後的世界是這樣子的。


    電燈電話,汽車電車,在養病的同時,他瘋狂地吸收著新的知識。與此同時,他記起原身四年前在幫派大小姐的示意下,欺負過一個女孩,那個女孩也叫沐顏,和他的貴妃長得一模一樣。


    很快,他意識到一種可能,會不會她也過來了這個世界?於是讓許安山親自去查,務必要查到沐顏如今的住處和現狀。


    先是從宋家開始查,後來查到她來自蘇州,於是,他讓許安山帶著人親自去了蘇州。


    他的傷勢還沒痊愈,但是托重傷的福,原本的巨龍幫不願意幫他付龐大的醫藥費,所以將他趕出了幫派,許安山和常平也想法子退了出來。


    為了方便追查沐顏的下落,積累財富和聚攏人手,他新成立了一個楚興幫,短短的一個多月,他已經意識到了,在上海,混幫派是建立和搶奪勢力的最快途徑和最佳方法。


    這座城市有著難以比擬的複雜性,這裏聚集著整個國家的各種矛盾,上一個王朝的腐朽統治,導致這裏的洋人有了法外治權,公共租界、法租界、英租界、華界、滬西的□□勢力,資本家和工人、外地移民和本地人、煙賭娼各種犯罪……在這裏體現得淋漓盡致。


    幫會中不少人是因戰亂、災禍出現的難民,還有因漕運阻斷、水手失業形成的遊民,這裏的幫會體係正在越來越周密地形成,勢力也分化得越來越明顯,幫派隊伍同樣在無序壯大,換而言之,以幫派起家,這裏是發家致富最好最快的地方。


    許安山去打探過,這裏的一些幫會首領,曾經在別處犯下過彌天大罪,可在上海,卻被人奉作貴賓,有些發了大財的販私黨魁也隱入租界,人模人樣地四方交際。


    所以,一個小小的,還不怎麽起眼的小幫派楚興幫悄悄建立了起來。


    幫派初建,鬱自安在租來的房子裏養傷,常平暫且管理幫內的事物,他在大楚做了那麽多年大監,手段魄力自不必說,即便讓他去當一方大員,他也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而許安山,已經循著探來的消息去了蘇州。


    “皇上,唉,不對,五爺”,常平抽了一下自己嘴巴,怎麽又叫錯了,不過叫了這麽多年的皇上,幾夕之間改過來,他確實還不太習慣。


    鬱自安放下手中的書,沒有抬頭:“怎麽了?”


    常平:“已經照您的吩咐,查出來了巨龍幫私下販賣煙土的證據,他們的碼頭上,今晚就有一批貨到港口,是堂口的劉四爺去接貨,您看,我們要不要暗自通知警務局的人。”


    鬱自安:“不必了,他們的煙土生意做得這麽大,我不相信警務局那邊的人一點兒沒得到風聲,多半是上麵有人跟著沆瀣一氣,通知那邊反而打草驚蛇,這樣,你今晚帶著人,去碼頭用石灰把東西處理了,動作幹淨點兒,不要留下把柄,不能讓這批煙土流入上海。”


    常平點頭:“好,您說的我知道,咱們這小幫派剛起步,犯不著現在就跟那些大幫派對上,不過,皇,呃,五爺,這些人可真是國之蠹蟲,真真可恨,那樣害人的玩意兒,為了賺錢,就任著它們流入各地,上麵政府也不說好好整治,這玩意兒吸得多了,國人的身子都該毀了。”


    連他一個太監,不,現在已經不是太監了,都覺得這些人活該千刀萬剮了,這不是禍害國民的精神嘛,會慢慢毀掉國家根基的。


    鬱自安冷笑,誰說不是呢,他是做過皇帝的人,卻想不通一個王朝腐朽到了何種地步,才會被那些不開化的洋人持著堅船利炮打進來,還簽了那麽多不平等條約,簡直喪權辱國!

    他最近一直在了解這裏的曆史,這裏從未有過大楚,可和他原本的世界一樣,無論從古至今國家怎樣分裂融合,都是這一片土地內部的事,現今被洋人大咧咧打到家裏,社會上以洋為貴,崇洋為風,卻是他從未想過的。


    大楚也有腐敗的官僚,貪婪的商人,可大楚向來重農抑商,不像這裏的買辦富商,膽子這麽大,有時候為了利益連國家民族都可以出賣,當官的更是如此,今天這一派的上去了,明天又來了另一派,政令管理亂作一團。


    “別指望警務局了,也別指望上麵會下狠手整治,上海的稅收你知道大頭在哪裏嗎?就是煙土妓館賭場,這是他們來錢的主要路子,還指望他們自己能斷了自己的財路嗎?”


    “對了,許安山是昨晚出發的吧?現在是不是也該到了。”


    常平暗笑,看來皇上真是時時惦記著貴妃娘娘呢,他在這位皇上身邊呆了十幾年,最是了解他的心思了。


    要說他冷情,那是真冷情,要說他動了真情,那也是來真的。


    他還記得,當時貴妃娘娘生產時,皇上那副天塌下來的樣子,娘娘在屋裏生產,皇上麵色蒼白地在祠堂祈禱,還被娘娘誤會她生產時皇上不在,是因為不看重她的緣故。


    哪裏是不看重呢,明明是放在心尖上了。


    “是的,五爺,許安山應是到蘇州了,想來很快就能找到娘娘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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