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裴衍洲費力地彎了彎手指, 一點一點地反握住沈月溪的手,雙目赤紅地盯著她看了許久,又不甘不願地闔上了眼眸。


    沈月溪不敢抽走自己的手, 就這樣僵著身子倚在床榻上, 感受著裴衍洲逐漸恢複過來的呼吸,她的唇角微微揚起, 亦跟著慢慢閉上了眼眸。


    重回夢境,沈月溪卻不是被束在自己過往的身軀裏,她更像是一個過客, 漂浮在年幼的裴衍洲旁邊。


    那個被她從洛口太守那放出來的少年靠著兩條腿從洛口走到了汾東,他總是遠遠地站在拐角處的小巷裏,暗暗地看著年少的一無所知的她,又會在她跑出府的時候默默跟在她的身後。


    他陪著她買過蜜餞鋪的杏肉脯, 他陪著她聽過如宴樓的書, 他陪著她一起逛過上元節的燈會,卻獨獨沒有走到過她的麵前。


    沈月溪想起, 這一世自己在施粥時認出了他,兩人逐漸有了交集, 那麽上一世呢?裴衍洲又怎會由著她嫁人, 再花了十年的光景才重新走到她的麵前?

    夢境予以她答案。


    那一年的寒冬, 少年在她麵前討過一碗粥,是他們曾經難得的交集,隻是她沒有辨認出少年眼底的失落, 還以為少年是被凍著了,連忙贈了少年一件襖子。


    十三歲的少女將襖子遞到少年的手中, 朝著他明媚一笑, 笑若春花, 紅了少年郎的耳。在外凶悍的少年在她麵前卻是頭都不敢抬,連句話也沒說,接過襖子便頭也不回地逃了。


    接下來的裴衍洲還是去了如意坊,簽了生死契,憑著一身的本事,成為如意坊生死場裏的王者,亦招惹了衛國公家的陸續。這一次,她並沒有在如宴樓,沒有人去救被圍住的他。


    本想忍耐的裴衍洲被陸續逼上了絕境,忍無可忍,當街殺人。


    殺了陸續的裴衍洲東躲西藏,依舊不願意離開汾東,直到上元節那日,為了搶回她被偷的荷包而被衛國公府的人抓了個正著,才無奈帶著陳無悔逃往漢陽。


    少年去了漢陽沒多久,就得到了張叢行的重用,第一次立下大功時,張叢行問他:“你想要什麽賞賜?”


    裴衍洲如是答道:“我想要漢陽城裏最好看、最大、最貴的金簪。”


    拿到金暫時,滿堂的人嘲笑著無知的少年,而素來冷麵的少年亦難得有了笑容。


    在她十五歲那年,裴衍洲本想帶著那支金簪從漢陽回到汾東,卻險些被張叢行所殺。驍勇的少年折回漢陽,帶著滿身的血跡斬殺了張叢行,隻是他也受了險些要命的刀傷。


    在床上躺了一個月的少年傷還未痊愈,便單人獨騎回了汾東,奈何他來的不巧,正趕上她的出嫁日。


    長長的出嫁隊伍末梢跟著麵色蒼白的狼眼少年,他如從前一般默默陪著她從汾東到京都,赤紅著眼看她嫁於別人,在梁府的那對石獅麵前站了整整三日,卻終究沒有走到她的麵前。


    裴衍洲落寞地回了漢陽,從此南征北戰不斷,新傷複舊傷,他似是不知痛一般,總會在養傷的時候悄悄潛入京都,就為了遠遠地看她一眼。


    再往後,她的阿耶戰死河東,他舉兵十萬血戰河東,殺了崔恕為她的阿耶複仇,隻是已成為一方霸主的他也再難去京都見她一麵了。


    不知何時開始,一張寫著“和離書”的羊皮如曾經的金簪一般,一直揣在裴衍洲的懷裏,等到上麵字跡被血跡暈染,他再拿出來洗幹淨重新描摹。


    這張“和離書”伴著他出生入死,一伴便是十年,從少年到青年,從一方軍閥到天下霸主。


    在入京前的那一夜,沈月溪見到那個沙場上所向披靡、麵對生死也隻是冷眼橫看的青年郎君,像從前在她手中接過襖子的少年一般,紅著耳廓,換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衫。


    他甚至問身旁的陳無悔:“阿悔,你覺得我穿青色好看還是玄色好看?”


    陳無悔撓了撓腦袋,“不都是穿在甲胄裏麵看不出來嗎?有甚麽區別的?”


    裴衍洲默了默,又問陳無悔:“你覺得我穿玄鱗甲的模樣如何?”


    陳無悔咧著嘴答道:“我這長相最多能止小兒夜啼,主公就不得了了,就是像我這樣的大漢,見了主公也得哆嗦兩下,被主公嚇到腿軟。”


    “……”裴衍洲嘴角掛下,一腳將陳無悔踹出了自己的營帳。


    一旁看著的沈月溪忍不住抿嘴一笑,卻聽到那個總是強大的郎君垂眸自語道:“可阿月喜歡容貌好的。”


    她猛地怔住。


    再轉眸便看到那一身戎裝的郎君站在梁府的石階上,從高處睥睨著自己,他的臉似冰冷無情,隻是那手卻一直緊緊握在腰間的刀柄上,反複摩挲。


    沈月溪又是一愣,原來那一次見麵緊張的不止她一人。


    她突然很想知道,前世自己死後,裴衍洲又是怎樣度日的,又是如何拿自己的運勢換得她的重生——


    奈何夢境到此,戛然而止。


    沈月溪不舍地睜開了眼眸,所幸垂下眼簾,便能看到今生的裴衍洲以及他握著自己的手。


    她眼眸微紅,笑著用另一隻手點了點裴衍洲的眉心,“傻子。”


    裴衍洲醒過一次以後,再醒來的時候便多了起來,隻是他的意識尚是渾噩不清,從來醒來時說了一句話便再沒說話,那隻手一直緊緊握著沈月溪的手,不肯撒手。


    沈月溪無奈,卻也由著他去,日夜衣帶不解在旁照顧著他。


    期間,林大夫又來看過幾次,每一次都忍不住驚歎不可思議,明明已經麵露死相的男子硬是憑著最後一口氣又活了回來。


    過了大半個月,裴衍洲總算從昏沉之中清明過來,他見著瘦了一大圈的沈月溪,還有兩人纏在一起的手指。


    沈月溪尚未察覺出那一錯不錯盯著自己的目光有些變化,她拿著勺子,輕輕將勺中粥吹涼,喂入裴衍洲的口中。


    今日倒是喂得格外順利,沒一會兒裴衍洲便將整碗粥都給喝下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隨手拿起一個枕頭塞入裴衍洲的手中,起身往屋外走去。再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平安來,叫叫你阿耶,你阿耶便能清醒過來。”沈月溪將平安抱在懷中,半倚在床榻上,叫他父子二人離得近些。


    裴衍洲微微抬眸便能對上平安那雙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眼眸,隻是小家夥唯有眸色像他,其餘的地方與沈月溪更像一些——


    這是他與阿月的孩子。


    裴衍洲心中既是酸澀又是歡喜,沙啞著聲音問道:“是個小娘子?”


    “是小郎君……”沈月溪正笑著逗弄平安,忽地笑容一滯,驚地轉頭瞪向裴衍洲,“你……”


    裴衍洲與她對視,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慢慢地舉起手中的枕頭,道:“阿月學會敷衍我了……”


    沈月溪一瞬落了淚,卻是笑著道:“清醒了便好,清醒了便好!”


    裴衍洲放下手中的枕頭,抬手用粗糲的指腹將她眼尾的淚珠拭掉,卻沒有想到沈月溪的眼淚越落越多。


    “莫哭。”裴衍洲隻得無奈地說道。


    沈月溪沒能停下來,直到平安見阿娘哭了跟著一道哭起來,她才停下輕聲哄著平安。


    女子的手輕柔地拍打著嬰孩的背,語氣軟綿得能將人融化,裴衍洲硬是撐起了身子,直直地盯著平安看。


    好不容易止住哭聲的平安,敏銳地感受到了裴衍洲投射過來銳利的眼神,小嘴一癟,竟是又哭開了,沈月溪唱了許久的童謠,方將他哄睡。


    “我竟不知道阿月還會唱童謠。”裴衍洲冷著一張臉,語氣微酸地說道。


    沈月溪將平安放到床榻裏側,連忙又起身扶他躺下,“你起來做什麽?小心身上的傷。”


    裴衍洲順勢拉著她一道躺到了床上,沈月溪僵著身子不敢動,生怕碰到他那一身的傷,隻聽到還有些虛弱的男音淡淡地說道:“我亦倦了。”


    沈月溪抬頭對上他的眼眸,竟瞧出了他眼中的索要,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隻是到底憐惜他這可憐的模樣,蜷縮在他的懷裏輕聲哼唱——


    不知是將他哄睡,還是將自己哄睡,兩人都有了一個難得的好眠。


    再醒過來後,裴衍洲便如從前一般,以驚人的速度愈合傷口,林大夫本以為他至少得在床上躺個大半年,卻沒有想到他趕在平安百日之前便能下地走路。


    彭城一役雖滅了宇文渡和陸霄,卻是死傷慘重,尤其是這三個月以來,皆是左無問在主持政務,裴衍洲不曾露麵,底下的將臣皆是暗自揣測,人心不穩。


    平安百日之時,裴衍洲特意大擺宴席,意在安撫人心。


    而今天下九州已有七州在他手中,宴席之上,自是有人提議,裴衍洲稱帝。


    裴衍洲不露聲色地看了一眼那人,淡淡說道:“天下未平,何以稱帝?”


    左無問接道:“主公南征北伐,西驅逐韃虜,南北齊滅陸霄、宇文渡,論功早應稱王。”


    裴衍洲轉眸看了一眼身邊的沈月溪,正欲開口說話,卻見沈月溪附在他耳邊小聲說道:“不可稱越王。”


    他的神情頓了一下,道:“今日小兒百日,隻喝酒不議事。”


    眾人舉杯敬酒,沈月溪因擔心他身上的傷,便又悄悄給他使了個眼色,裴衍洲當著眾人的麵,隻淺嚐了一口,便放下了酒杯。


    這些人跟著裴衍洲許久,各個精明,自是注意到了沈月溪的眼色,心底震驚,原來當初傳聞裴衍洲懼內竟是真的——若非親眼所見,當真看不出來。


    今夜過後,整個洛陽暗地裏都在傳著裴衍洲懼內之事,隻是裴衍洲並不在意這樣的傳聞,他在沈月溪哄睡平安之後,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為何不能稱越王?”


    沈月溪笑道:“從前我不在你身邊,你自然可以稱越王,隻是如今我是你的妻,我的名字之中便帶月字。”


    “我便是要天下人知曉。”裴衍洲伸手將她發髻上的簪子一支支拔下,他要世人皆知,她是他的王。


    沈月溪由著他將自己的長發散開,轉過身抬手點了點他高挺的鼻梁,“要避名諱,除非郎君日後稱帝,不封我為後。”


    “我的皇後隻有阿月一人。”裴衍洲鄭重其事地應道。


    沈月溪鑽在他的懷裏,難辨神色地嘀咕道:“誰知道前世我死後,你又封了哪家貌美的娘子為皇後呢?”


    她的聲音很輕,裴衍洲卻能聽得一清二楚,他緊緊抱住她,沙啞著聲音道:“從始至終都隻有阿月一人。”


    “我不信,前世之事郎君又是如何得知的?”沈月溪笑盈盈地抬首對上那雙淺色的狼眼,果然見裴衍洲瞳仁縮了一下。


    裴衍洲難得有了一點不自在,眸色微閃,便聽到沈月溪又道:“你又想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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