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娘子, 小郎君醒了。”
沈月溪握著裴衍洲的手,淚眼朦朧,染濕了一片被衾, 聽到門外喜枝的聲音後, 方恢複了清明。
她胡亂擦了一把臉,小心將那三頁信紙疊好放入懷中, 扶著床柱撐起發麻的身子,才去開了門。
喜枝見到沈月溪怔了怔,她家娘子最是注重儀態, 這會兒卻是雙目通紅、發髻淩亂,她忍不住也跟著紅了眼睛。
沈月溪接過她懷中的平安,輕輕拍著稚子的背,抬眸凝望向庭院台階上的積雪。
從昨日便開始的雪落到現在還未停歇, 層雪壓得枯枝咯吱作響, 大約過不了多久,那枯枝便會徹底折斷……
怔怔望著那枯枝上的白雪, 讓沈月溪隻覺得一顆心也跟著空蕩泛白,她不願再看地收回目光, 才發現喜枝在輕輕抽泣, 勉強扯了扯嘴角, “你哭什麽?外麵寒氣重,快些進來。”
沈月溪抱著繈褓中的嬰孩朝裏麵走去,將小小的嬰孩放在他阿耶的身邊, 輕聲呢喃道:“衍洲,這是平安, 我們的兒子, 都已經滿月了還未取大名……你何時才能醒來給你的兒子取名, 衍洲你醒醒……”
喜枝跟在沈月溪後麵,聽著她的呢喃,心裏也跟著難受起來,可恨她什麽忙也幫不了娘子……著急之間,喜枝猛地靈光乍現,突然想到王半仙給的那個錦囊,“娘、娘子……你還記不記得從前在興國寺的時候,有個王半仙給過你一個錦囊,說若是遇難便打開錦囊……”
沈月溪停滯了一下,那個錦囊早就被裴衍洲打開了,裏麵隻寫了一句“有難事找紫陽”,當初王半仙被裴衍洲說成了騙子,她便也沒將這句話放在心上——
王半仙、紫陽……來洛陽之前裴衍洲帶自己前去的無名觀!
沈月溪如溺水之人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中綻放出了希望的光芒,猛然站起身便要往外去。
“娘子,你要去哪?”喜枝嚇得一把拉住她。
沈月溪回過頭,看了看喜枝,又看向裴衍洲身邊的嬰孩,才勉強自己克製沉靜下來,略微顫抖著聲音道:“喜枝,你去將林大夫、林管事和陳將軍一一尋過來。”
“娘子?”喜枝不明所以,就聽到沈月溪催促道:“快去。”
林大夫來時,沈月溪隻同他說了一句:“林大夫,在我回來之前務必要吊住郎君的這一口氣。”
“娘子要去哪裏?”林大夫問道。
沈月溪沒有答他,擺下臉來問道:“你可能做到?”
嬌小的女子擺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態,意外地懾人,林大夫躬身應下,他前腳離開,林季白與陳無悔便來了。
兩人恭敬地對沈月溪行了一禮。
沈月溪的目光在二人之間搖擺了一下,思忖良久,慢慢開口道:“陳將軍,我要離開幾日,將軍府便有勞陳將軍了。”
陳無悔和林季白齊刷刷地抬頭望向沈月溪,尤其是陳無悔更是怒地上前了一步,顧不得沈月溪是主公夫人便質問道:“夫人是要去哪裏?回汾東?主公還未死,你就要拋下他嗎?”
“陳將軍豈能如此無禮?”林季白立刻擋到了沈月溪的麵前,“夫人回汾東亦是主公……”
“我不回汾東。”沈月溪打斷了二人的爭執,她越過林季白,與陳無悔正對上,“我要去尋一個人,那人或許能救衍洲,故而這幾日衍洲的安危便托付給陳將軍了。”
陳無悔愣了一下,立刻便半跪請罪,“是我魯莽了,夫人恕罪。夫人請放心,這裏一切有我。”
林季白自是希望沈月溪是哄騙陳無悔,沈月溪卻是指路命他將馬車駛到了無名山腳下。
漫天風雪封住了上山的路,馬車難再前行,沈月溪從馬車上下來,沒有絲毫地猶豫,亦步亦趨地往山上走去。
林季白急匆匆地追上去,“夫人,不能再前行了,下雪天的山路不能走。”
“能救郎君的人便在這山上,林管事就在山下等我吧。”沈月溪沒有半點停頓的意思,她攏了攏身上禦寒的衣物,清澈的杏眼仰望著看不見的山頂,毅然投入那茫茫白雪之中。
林季白望著那融入天地間、湯風冒雪的嬌小身影,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轉身在馬車內拿了一根長繩,便大步追了上去,“夫人明知我不會丟下你。”
他將長繩的一頭交給沈月溪,“夫人,山路艱辛,獨力難行,你把繩子綁在身上,同我有個照應。”
“多謝林三郎。”沈月溪的聲音在呼呼的風聲裏不甚明朗,從林季白的耳邊輕輕飄過,心裏多有盤算的少年在此時也隻能歎息複歎息,陪著她一同上山。
沈月溪走得很是艱難,幾次都摔在了雪地裏,埋在雪下的峋石割破了她的掌心,血還未流出便又凍住。
“夫人,你沒事吧?”林季白急急回行,顧不得男女之別攙扶起沈月溪,“馬上就要天黑了,這路便更難走了,我們還是先下山等雪停了再來。”
沈月溪垂眸看著自己被凍住的傷口,當真是鑽心之痛,裴衍洲那滿身的傷應是比她更痛上千倍萬倍。
“可是郎君等不了。”她抬起頭,避開林季白刻意的攙扶。
漫漫山路不見盡頭,她仍舊拖著沉重的步伐再往山上去,任由落下的白雪淹沒她來時的腳印。
所幸,風雪停在傍晚時分,隻是烏雲還未散盡,便已被夜色浸染。
無名道觀的小道童在火爐邊打著瞌睡,便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他不情不願地打了個嗬欠,才起身開門,隻見身形狼狽的一男一女站立在門前,尤其是那女子,青絲淩亂、唇色發青——
不過道童對沈月溪卻是有點印象,是上一次紫陽道長拒之門外之人。
沈月溪畢恭畢敬地說道:“冒昧來訪,實是有要事求見紫陽道長,勞煩道長通報。”
她早已是疲憊不堪,便是立著也頗為費力,然而她依舊強撐著身子,虔誠地行了一個大禮。
小道童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夫人進來吧,我師父早就在等著你了。至於這位郎君,還請隨我去偏房。”
林季白正欲說什麽,便聽到沈月溪一口應下。
行止端莊的女子盡管氣息短促、麵色蒼白,仍舊回身給他行了一個謝禮,禮貌而生疏,林季白頓住,一言不發地跟在道童身後去往另一個方向。
沈月溪跨入道觀的正殿,便看到一位仙風道骨、白發冉冉的道長站在中央等候著她——她明明是初次見紫陽道長,卻覺得眼前的老人有些莫名的熟悉。
“夫人不必疑惑,你我曾有數麵之緣。”紫陽道長笑了笑。
可她並不記得自己見過他,沈月溪壓下滿心疑惑,跪在紫陽道長的麵前,重重磕了一個響頭,“還請道長救救我夫君。”
沉默了一息,紫陽道長歎道:“我救不了他,他把命把運給了夫人,能走到今日之地步已是奇跡,恐再難往後了……”
沈月溪心口驟然一窒,渾身顫抖了許久,才勉強開口道:“我不懂道長的意思……”
“夫人忘了,你在前世死過一回,”紫陽道長慢悠悠地說道,“能得天眷顧重獲新生者凡幾,且多是承大運者。夫人本是早亡薄命之人,能得以重生,自是有氣運鼎盛之人以命換命。夫人不是疑惑何時見過貧道嗎?正是前世施以魂術之時。”
沈月溪怔怔地跌坐在了地上,任由心中的酸澀衝擊全身,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沒有想到自己的重生竟是裴衍洲拿自己的命換來的。
她閉上眼睛,回想著重生以來的一樁又一樁事,恍惚間想起裴衍洲說過的那一句“阿月為我容,我為阿月死”的話,他是不是也早已知曉這一切……
過了良久,沈月溪才幹澀地問道:“求道長救他——不管讓我做什麽皆可,隻要能救他。”
紫陽道長揮了揮手中的拂塵,“時辰不早了,夫人還請先去客房歇息一夜,明日再下山。”
沈月溪跪在地上不願起來,又重重磕了一個頭,頭上都磕出了鮮血,“求道長救他。”
紫陽道長本想走人,隻是見沈月溪似有他不答應便要在此一直跪下去的架勢,捋了捋胡子,餘光打量著沈月溪那嬌小不禁折騰的身子,又折回來,“也罷,前世之緣今生還盡。貧道這有一顆續命丹贈予夫人,隻是如此一來,貧道折了道行……”
沈月溪又磕了一個響頭,“待到郎君醒後,定為道長重塑這道觀的金殿金身,他日郎君若能九九歸一,定奉道長為國師。”
紫陽道長笑道:“貧道本非世俗中人,國師就免了。夫人且去客房休息一夜,裴信士的命硬得很,一時半會走不了。”
見沈月溪猛地抬頭看向自己,紫陽道長又平下笑容,高深莫測地說道:“有些事急不得。”
沈月溪又磕了一頭,才慢慢起身,跟著守在門前的小道童離去。
她走後,在偏殿的王半仙才過來,小聲問紫陽道長:“師兄,我見過那小子,龍氣稀薄隱隱有散去之勢,你那顆藥丸真能救回他?”
紫陽道長斜了一眼王半仙,嗬嗬笑道:“你不如現在再去看看他身上有多少龍氣。”
“什麽意思?”王半仙愣了愣。
紫陽道長拿著手中拂塵敲了敲他的腦袋,“叫你少一些世俗的心多用心於修行之上,你偏偏不聽。你且看這星象,南北星落匯聚紫微,紫微光芒失而複得,天下大勢已定。”
王半仙思忖了一會,恍然大悟道:“師兄的意思是,那一位殺了南北兩位龍氣最盛之人,重聚龍氣換得生機……”
想起裴衍洲當初揍自己的樣子,他哼了一聲:“倒是個會為自己掙命的狠人,所以師兄你那顆藥丸能不能救人?”
“朽木,你隻要知道他不會死,且是個狠人不可輕易得罪就行了。”紫陽道長又拿拂塵敲了敲他的腦袋,便揚長而去。
王半仙委屈地摸了摸腦袋,他都一把年紀了,還要被打腦袋,不過一想到裴衍洲醒後會奉上大把黃金,心裏又美了不少。
他悠閑地往自己的寢房走去,行至一半,又似想到了什麽,抬頭望天,斷雲零雪,哪能看到什麽星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