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汾東今夜注定是個不眠夜。
裴衍洲殺了張素, 又拘了沈太守與姚將軍,一時之間,汾東風起雲湧, 人心惶惶。
藏有二心之人想要借機鬧事, 更有人挑唆尚在軍營的姚家大郎前去救父,隻是姚家大郎尚未出軍營便被裴衍洲留在東軍營的陳無悔給抓起來了。
所有人都以為裴衍洲不過是乞兒出身, 能有什麽深謀遠略?卻不知道他早早在汾東布局,汾東三大軍營的兵權盡在他手,那些個鬧事的世家他全然不放在眼裏。
先前沈南衝自京都回來對汾東進行大清理時, 尚對世家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有所顧慮,而裴衍洲便沒有什麽講究了——
能為他所用者留,不能為他所用者棄,出手/雷厲風行, 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從他拘了沈南衝開始到次日的醜時, 汾東那點零星的抵抗便歸於了寂靜,城中百姓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世家門前的血跡已經被洗盡,而城中掌權人已然從沈南衝變成了裴衍洲。
左無問站在裴衍洲身邊, 捋著他那一把長髯, 一雙桃花眼眯成縫, 他本以為裴衍洲年輕,武藝雖高強,心性尚需磨煉, 如今看下來這位年紀輕輕的郎君倒是比他所想的還要深沉些,考慮得還要周全些。
他歎道:“還是郎君想得長遠, 若是三月時從任城回來直取汾東, 必不如今日這般順暢, 待到往後娶了沈太守之女,郎君便更加名正言順了。”
裴衍洲極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沈太守是我的嶽父,阿月是我的妻子,不可不敬。”
左無問連聲應是,他瞧著裴衍洲那張漠然涼薄的臉,忍不住在心中多琢磨了幾番,裴衍洲是真心要娶沈月溪還是權宜之計?他又笑了一下,像裴衍洲這樣的男子便是娶妻也隻怕是為了時局考量……
他卻不知道,若不是沈南衝要為沈月溪定下親事,裴衍洲亦不會急著拿下汾東,圈禁沈南衝。裴衍洲並不想與沈南衝翻臉,但是他更不會讓沈月溪嫁給別人。
裴衍洲回到沈府的時候,方到寅時,天光微亮,他直接便去了舒雅苑。
甲胄未卸的男子輕手輕腳地走入小娘子的閨房,坐在床榻上無聲地看著沉睡的沈月溪。
床榻上的小娘子睡得並不安穩,本就嬌小的身子小小地蜷縮成一團,秀氣的柳眉即便是睡著也擰在了一起。
裴衍洲伸出手輕輕地撫過她的眉頭,沈月溪卻是眉頭鎖得更緊,身子往後挪了挪,蓋在身上的錦衾無力滑下,便露出她半露的香肩——
夏日衣薄,她穿著的裏衣本就輕薄透滑,稍稍一點動作,那衣襟便鬆開落至她的肩上,圓滑細嫩的肩頭便一覽無雲地展露在裴衍洲的麵前。
他的呼吸一窒,右手緊緊握了一下刀柄,才撇開眼睛,將錦衾又重新拉起,蓋住沈月溪比這錦衾還要柔滑些的香肩。
沈月溪闔著的眼輕顫了一下,她昨夜寢食難安,到了深夜才勉強入睡,這會兒猶在半睡半醒之間,略有些迷糊,緩緩睜開的杏眸浸染著盈盈水波,迷蒙無辜地看向那坐在自己床頭的男子,瞧得那冷麵郎君也心底發軟。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猛地驚醒了過來,坐了起來,“你——”
她的臉在曦光下染上霞紅,不知是被熱的,還是被氣的。
裴衍洲看著她睡暈潮紅,羞娥凝綠,烏發如錦般落在淩亂的薄衣之上,猶顯得露在外麵的肌膚欺似牛乳一般惑人,他眸色亦跟著淡轉濃,單手緊握著刀柄站起身來,聲音發緊地說道:“我在外間,你先更衣。”
裴衍洲未等話說完,便已轉身急匆匆走到外間。
沈月溪心中氣惱得緊,並未發現裴衍洲的異常,她自床上起來,重重關了內間的門。
過了許久,她聽到敲門聲,依舊帶著幾分怒氣地問道:“何事?”
“娘子,我給你端水來了……”應她的是喜枝的聲音。
她這才走上前開了門,卻見到裴衍洲還站在那裏,他十分自然地端過喜枝手中的麵盆,給她端了進來,又將巾帕擰幹遞給她。
沈月溪本不願意,可一想到自己尚未潔麵便叫男子看了個透徹,心中又氣又窘,不情不願地接過巾帕,洗了一把臉,方回頭對喜枝吩咐道:“我的被衾髒了,你拿套新的換上。”
裴衍洲倏地目光沉沉地看向她,薄唇緊抿,那張冷然的臉看上去更加冰寒。
許是因為裴衍洲做了她那麽長時間的義兄,沈月溪這會兒倒沒有那麽怕他了,想了想還是解釋道:“你這身甲胄是在外行走的,自然不幹淨了。往後你若要坐我的床榻,需得換了家中常服才行。”
裴衍洲聽到這話,劍眉一揚,再看向沈月溪的目光又不一樣了,“阿月這話是應下了這門親事了?”
沈月溪帶著最後一絲期盼地看向他,輕聲道:“我能不應嗎?”
已經換上紗裙的娘子卻還未來得及將發髻梳起,散落的長發叫她更多了幾分慵懶的嫵媚,當她抬眸望向人的時候,似撒著嬌的狸奴,很難叫人拒絕,可偏偏心硬的郎君沉聲說道:“阿月莫要再說我不喜的話。”
沈月溪落下眼眸,她想起前世在自己的病榻前,她與他的一段對話,彼時她勸他不要娶她這將死之人,裴衍洲是如何答她的?
他道:“沈月溪,你隻能是我裴衍洲的妻子,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我的身邊。”
昨日她思了許久,滿心的皆是無奈,她並不想離開汾東,也無遠大的誌向,今生最大的心願也不過是她的阿耶與她都能長命百歲。
她對上裴衍洲,毫無辦法,隻能由著他順著他,唯一能做地便是輕聲乞求道:“你……看在阿耶是你義父的份上,不要傷他,好不好?”
“我說過,隻要你是我的妻子,我絕不會為難沈太守。”
沈月溪沒有抬頭,她若抬頭會瞧到裴衍洲眼中的那一丁點無奈,他看出她的心不甘情不願,可這一生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的,除非他死!
“好,我信你。”沈月溪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閉了閉眼,終究是湮滅了自己心中的那一縷掙紮與不願。“我想見我阿耶一麵。”
裴衍洲親自帶著沈月溪去見了沈南衝,沈南衝就被困在他自己的寢房內。
見到沈月溪時,沈南衝長長歎了一聲氣,他昨夜一宿未睡,沈府內外皆未聽到什麽動靜,想來他這義子是穩穩當當地拿下了汾東——
裴衍洲要娶沈月溪,他其實並不反對,這亂世之中,有能力的男子方能護住自己的妻兒,隻是他擔心的是,裴衍洲娶沈月溪隻是為了穩住汾東。
何況,裴衍洲太有能力,他的阿月如此嬌弱又如何能降得住像裴衍洲這般如狼似虎的男子?將來裴衍洲三妻四妾就算了,就怕他做出寵妾滅妻的事,這般一想,沈南衝就覺得自家女兒無比可憐……
大約是沈南衝看著沈月溪的眼神太過哀戚,裴衍洲看了都沉默一瞬,道:“我在外麵候著。”
沈月溪盯著關上的門,亦幽幽歎了一聲氣,反過來安慰沈南衝,道:“阿耶,木已成舟,汾東傳給阿兄便傳給他吧,隻要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活著便好。”
“汾東丟了便丟了,我並不擔心裴衍洲會殺了我。”沈南衝歎道,畢竟自己這條命是裴衍洲千辛萬苦救回來的,而且他要成大事,必然不能落人口實,無論如何都得善待自己這個義父。
“我是擔心阿月……我本想著若是找的是入贅之婿,必然這一輩子隻能有阿月一人,”沈南衝悲從心中來,掩不住哀愁地歎道,“裴衍洲那豎子一看就不是池中物,往後後宅必然不幹淨,連累我家阿月……萬一他尋到新歡,還要為了那新歡一杯毒酒殺了我的阿月……”
“咳……”沈月溪忍不住輕咳了一聲,止住沈南衝越說越悲傷,“阿兄……看著不像貪色之人,應當不會像你說的這般。”
“知人知麵不知心,男子多為負心漢。”沈南衝斬釘截鐵地說道。
“是呀,知人知麵不知心。”沈月溪讚同地點點頭,前世梁伯彥在求娶她時,曾對天發誓,唯娶她一人,可後來呢?早早便在外養了外室。
她想了想,又道:“不過這天下不也有像阿耶這般的癡情男兒嗎?縱然阿娘已逝多年,您也不願意另娶。”
“這天下哪有幾個像你阿耶這般的奇男子?像裴衍洲那般的狼子野心之人,就更不會像你阿耶這般了……”
提到發妻,沈南衝眼眸中有了無限懷念,他再看向沈月溪這張神似發妻的臉,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蒼涼,明明上巳節那日,他在心底發誓要護阿月一生,卻不曾想這麽快他就無能為力了……
“阿耶不必擔心,”沈月溪笑著安慰沈南衝,“隻要我們父女平安無事,嫁何人不是嫁?若有一日……”
她頓了一下,她性子溫和,可在沈南衝的身教言傳之下,求得亦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她前世曾經相信過梁伯彥,重來一世,她也想過尋一上門女婿,沒有那些烏糟糟的事情,可如今形勢逼人,她別無選擇。
“若有一日,他想要另娶,我自請下堂便是。”
與沈南衝一番交談後,沈月溪再到裴衍洲麵前又是從前那副乖巧的模樣,甚至更溫順了些。
裴衍洲將她送回舒雅苑,二人一路無言,等到了門前時,裴衍洲才道:“我不會。”
沈月溪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高大的男子生出手,將她亂了的發絲理順,如同發誓一般地對她說道:“此生唯有你是我的妻。”
沈月溪淺淺笑了一下,並未放到心上,畢竟前世梁伯彥也曾這般說過,隻道:“你既定了婚期,今日起我們應當避諱,成親前都不該相見。”
裴衍洲的手磨在刀柄上,看著女子眼中的不信任,他眼中染上了戾氣,冷著臉道:“在我這,沒有這樣的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