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裴衍洲從沈南衝書房裏出來的時候, 微抿著薄唇,眼中是冷冽的寒光,他的手扶在長刀柄上細細摩挲, 像在思考著什麽, 隻是他一抬頭便看到了等候在廊下的沈月溪。
天色漸暗,廊前的燈籠通明, 燈下美人身姿玲瓏,掛於臂彎間的披帛被晚風吹起,似星河纏繞在她的身上, 那支他贈的雙蝶金釵還插在她的發髻間,在風中微顫,展翅欲飛,又似戀戀不舍停留於雲鬢上。
他眼中的寒光散去, 大步走上前去, 問道:“月娘在等何人?”
昏黃燈下的沈月溪更顯柔美,笑語晏晏道:“在等著阿兄。”
裴衍洲眸中閃過暖光, 一雙琉璃眼也多了些煙火氣,他看向沈月溪那張還在繼續開闔的紅唇, 聽著她悅耳的柔聲細語:“阿耶也真是的, 阿兄風塵仆仆, 也不讓你早些去歇息。我叫人備了湯水與吃食,送到你房裏了。阿兄,可還需要什麽?”
“你……”
“阿兄說什麽?”
沈月溪抬眸不解地望向裴衍洲, 身穿甲胄的男子看上去極為肅殺,不苟言笑, 方才應是她聽錯了吧?
裴衍洲與她對了一眼, 清晰看著她的遲疑, 摩挲著手指,緩緩說道:“許久未見,月娘陪我一同走走。”
沈月溪眨了眨眼睛,好脾氣地應下:“我送阿兄回去。”
沈月溪走在裴衍洲的身側,沒一會兒,高大腿長的男子便超出了她一丈之遠,前方的男子似有些無奈,慢慢停下了步伐,站在原處等著她。
裴衍洲轉過身,站在搖曳的燈火中等著她,明明還是一臉的冰冷,眼中卻是她看不清的情緒。
沈月溪愣了愣,頗為不好意思地笑道:“阿兄,我行得慢,送到此處……”
“既然說送,便送到底。”裴衍洲不容她推托,淺色的眼眸直直地凝望著她,沈月溪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小步密集地趕上前。
兩人再次並肩,裴衍洲刻意地慢下了腳步,這一次終於沒再錯開,隻是從沈南衝的書房走到裴衍洲的房間並不遠,沒走一會兒便到了。
沈月溪為了趕上裴衍洲的步伐,走得比平日裏要快許多,裴衍洲一低頭便能看到她凝在鼻尖上的幾滴汗珠,像清晨的梨花沾染了露珠。
他克製著想要伸出去的手,回屋拿了一盞燈籠,不容置疑地說道:“天黑了,我送你回去。”
“啊?”沈月溪隻覺得不可理解,她方將他送回屋,怎麽他又要反過來送自己了?那自己豈不是白送了?
然而裴衍洲卻是不容她多想,已經提著燈走在了她的前方,沈月溪無奈,隻得再跟著他身後,將來時的路再走一次,往自己的舒雅苑走去。
線條生硬的男子高大消瘦,手中的微火搖曳,映在他的黑甲上叫他看上去也柔和了下來,許是今日及笄,沈月溪心情舒暢,又許是這如鉤新月迷蒙,沈月溪在這暖風吹拂下,不自覺地便問道:“阿兄十七還是十八了?”
裴衍洲隻道:“你說多少便是多少。”
“哪有年紀是別人說了算的?”沈月溪輕聲笑道,“阿兄,沈家無主母,阿耶又是個粗枝大葉的,都未注意到你快到弱冠之年,你可有看中哪家小娘子?”
話說出口,沈月溪便有些後悔,她如今還是尚未出嫁的小娘子,問出這樣的話來並不合規矩,可她轉念一想,自己上輩子活到二十五,又不是真正的小娘子,沈家無主母,她來詢問一句也不算過分。
裴衍洲手中的燈籠一頓,借著夜色幽幽地看著沈月溪許久,看得她萌生退意,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那月娘呢?可有看中誰?”
沈月溪沒有想到他會反問,她如今真心拿他當親兄長看待,倒也沒有藏著掖著,小聲問道:“阿兄,覺得姚二郎如何?”
“啪嚓”一聲,裴衍洲手中的燈籠手柄斷成了兩截,那燈籠一下子落在地上便滅了。
“阿兄?”沈月溪有些緊張地喚道,黑夜朦朧,她隻影影綽綽地看到裴衍洲的身形,卻辨不明他臉上的神情。
“舒雅苑到了。”裴衍洲隻落了一句話,便轉身離去,玄甲漆黑,很快便融入這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沈月溪麵上茫然,思考了許久,才覺得自己是唐突了,身為一個尚未出閣的小娘子怎能直接過問兄長的婚事,過陣子她叫沈南衝為裴衍洲打聽打聽……
裴衍洲回來後三日,緊跟之後的凱旋大軍便也回到了汾東。沈南衝自當要論功行賞,隻是裴衍洲已經做了副都尉,再上去總不能越過自己這個都尉,瞧著出征時的五萬人回來變成了十萬,沈南衝愈發覺得裴衍洲不會留在汾東——
不過裴衍洲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如今還有待觀望,他需得妥善安排了裴衍洲才是。
裴衍洲卻是主動提出:“西軍營藏有二心,於義父不利,不若以東西軍營皆要擴軍為由,將我連同降來的人馬一同放在西軍營。”
沈南衝略微皺了一下眉頭,道:“西軍營的張素與張叢行是同鄉,暗地裏還有些來往,和我麵和心不和,你若是去了,他必會給你軟釘子碰。”
裴衍洲道:“我正想會一會他,上次我帶著東軍營的人剿了黎陽的匪,西軍營卻以黎陽是他們的地界為由,收了黎陽。”
“你過去了,那是在他的地盤上……”
“無妨。”裴衍洲淡淡地說了兩個字,在沈南衝聽來卻甚是囂張。
他摸了摸下巴,再瞧著裴衍洲年輕的麵孔,想著到底是年輕郎君,再沉穩還是難掩少年意氣,不過讓裴衍洲去西軍營吃吃苦頭,挫一挫身上的銳氣倒也成——免得他太過得意,不將自己這個義父放在眼裏。
沈南衝這般想著,便也應下了裴衍洲之請,隻是他到底是自己的義子,還是吩咐道:“若是覺得在西軍營遇到了什麽事,莫要聲張,隻管悄悄來尋我。”
張素聽聞沈南衝讓自己的義子帶著人馬歸到西軍營旗下時,麵上嗬嗬笑著應下,心中卻是牽腸百轉,藏了冷笑,縱然沈南衝的義子是能攻二城的奇才到了西軍營也隻管叫他蹉跎!
然而張素以為自己拿捏了裴衍洲,可以任意磋磨於他,卻不知道裴衍洲也在暗中蟄伏,隻等著一個機會……
沈南衝還以為自己的義子在西軍營受著苦,卻不知道就在裴衍洲去了西軍營的兩個月裏,西軍營已經大換血了。
這一日,沈南衝親自前往姚府,商討兩家的兒女親事。姚家在汾東亦是大戶,姚將軍在讓二子入贅這件事上多少有些猶豫,好在姚夫人與姚仲青本人皆應下了這門親事,兩家坐下來一談,便也談攏了。
因是入贅,姚家不必下聘,也不願接受沈家的聘禮,索性便直接拿著沈月溪和姚仲青的八字去合,隻等合過八字以後便將婚期定下。
姚將軍還想著再拖一拖,道:“橫豎沈太守也不急,不若等到二郎弱冠……”
姚仲青卻是發了急,一個勁地給姚夫人使眼色,姚夫人掩嘴一笑,對著姚將軍指了指姚仲青。
姚將軍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聲,都說女大不中留,怎麽他這個兒子倒是比女兒更不中留?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改口道:“朝局不定,還是早些把親事定下的好。”
兩家說定以後,姚將軍又與沈南衝說了幾句悄悄話:“你怎麽把你那義子放到張素那裏去了?”
“將他放到張素那裏曆練曆練也好。”沈南衝隻笑了笑,沒說是裴衍洲自己提出的。
姚將軍卻是一臉的擔憂,比起沈南衝與張素的麵和心不和,他與張素可以說是水火不容,裴衍洲雖隻在他手下待過幾個月,他卻是十分看好裴衍洲,對沈南衝勸道:“張素心胸狹窄,為人陰險,如今又將整個西軍營遷到黎陽,是有意要疏遠你。你這義子放在他的手裏,白白招了罪,指不定還叫你們父子離心。他既能拿下兩城,不管是不是借了你的兵都是個有本事的,不若讓他帶著那降來的五萬人自立門戶,再立一個軍營。”
沈南衝覺得姚將軍說的有些道理,他點頭道:“你說得對,我這就將他召回來。”
左右裴衍洲在西軍營待了兩個月,也受了該受的苦了,如今將他招回,說不得他還要感謝自己這個義父,沈南衝如是想著。
姚將軍親自將沈南衝送到姚府門口,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姚府門外竟密密麻麻圍了一層兵,兩個人麵色俱是一沉,沈南衝走上前問道:“你們是哪個軍營的?怎敢圍了姚將軍府?”
層層的重兵之中,走出了一個書生裝扮的長髯男子,他對著沈南衝與姚將軍客氣地行禮,道道:“郎君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要沈太守為高堂,姚將軍為主婚人而已。”
沈南衝認得這人,這一位還是他給裴衍洲請的教書先生,當時裴衍洲去京城的時候還帶著這人。
他的心愈發往下沉,冷冷說道:“左先生說的話,我怎麽就沒有聽明白。”
左無問捋著長須,儒雅一笑:“郎君正在沈府求娶沈娘子,要與沈太守親上加親,故而派我來親自接沈太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