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春光明媚天氣新,百般紅紫花照春。
再過半月便是三月十六,汾東的春搜之日,汾東雖遠離了京都,城中的將侯世家依舊以四季狩獵為由相聚,屆時各家郎君、娘子爭奇鬥豔,端的是比武比俏。
沈月溪前世被束在病床上整五年,昏沉之間懶梳妝,更不用說是添新衣了,這會兒,她便可勁兒地給自己做了十身春衣。又想起裴衍洲要同自己一道去,便一早帶著成衣人去見裴衍洲。
裴衍洲正與沈南衝在習武場上對練,少年從背影看似乎結實了不少,亦抽長了個頭,原本比沈南衝要矮些的少年已經與沈南衝相差無幾了。
“阿耶、阿兄——”沈月溪迎光而來,被明媚的春光照得微眯起眼眸,才剛抬手遮擋,眼前便暗了一大片,修長的少年已經擋在她前麵,為她蔽日遮天。
等裴衍洲站在她跟前,沈月溪愈發強烈地感受到二人身高之間的差異,明明她亦在長高,卻是難以跟上少年的步伐。
“阿兄長得好快呀。”小娘子忍不住輕聲感歎,杏眼裏鱗波微閃,並不知道背光看她的少年眼眸裏皆是她。
“阿月怎地過來了?”沈南衝見沈月溪來了,也走了過來。
“春搜馬上到了,阿兄亦長高了不少,我帶成衣人過來給阿兄量一下,好添幾身春衣。”沈月溪笑眯眯地說道。
“也好,多做兩身。”沈南衝對裴衍洲甚是滿意,待過了春搜他在眾人麵前亮了相,便在軍中給他安排個位置。
思及裴衍洲要去軍中,沈南衝補道:“做兩身玄色的。”
前世那個穿著玄色暗紋圓領袍的男子,帶著冷冽不其然地便衝入沈月溪的眼中,她下意識便道:“阿兄年歲輕輕,自當穿些亮色才好。”
她垂了下眼眸,又抬眼細細瞧著眼前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墨發雪膚,什麽顏色都能襯在他的身上,又道:“阿兄膚白,最是適合豔色,做一身絳色的,再做一身水色……兩身不夠,習武場上下來一身汗,總得換身衣裳,一日兩身,三、四日不能重,以免顯得我沈家寒磣,起碼得做個七八身吧。”
沈月溪盤算了一下,隻覺得還得多挑幾個顏色,詢問道:“阿兄可有喜好的顏色?”
在裴衍洲眼中這些顏色沒什麽特別,若是真叫他挑,自然是耐髒的玄色最好,隻是……他低頭看向一臉認真思考的小娘子,眉間映著晨光有了一縷暖色,“月娘覺得什麽好看便選什麽。”
沈南衝輕咳了一聲,“阿月,那你覺得阿耶呢?”
沈月溪不解地看向沈南衝,不巧,沈南衝今日剛好著了一身玄衣,心思不多的娘子順口便應道:“阿耶這歲數穿玄色便很好,我再給阿耶做兩身玄色的。”
“什麽叫我這歲數?你阿耶很老嗎?”沈南衝佯裝不悅地問道。
小娘子沐著春色,笑得燦爛,“阿耶老當益壯,一點也不老,我給您做兩身碧青色的。”
“你這丫頭當真是有了長兄,便不稀罕你阿耶了,”沈南衝將義子拉出來評理,“衍洲,你來說說,義父老不老?”
裴衍洲眸色未變,神情嚴肅,隻重複了沈月溪的話:“義父老當益壯,一點也不老。”
“去去去,你們這些小輩盡在氣我,我尚未到不惑之年,怎就老當益壯了?”沈南衝忍不住笑罵著,“阿月,你去吩咐廚房備些好酒菜,午時當有貴客來,你也去好好裝扮一下,與阿耶一道迎客。”
沈月溪右眼皮突兀地跳了一下,不安地問道:“是什麽客人?叫阿耶如此重視?”
“等來了再說,也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到。”沈南衝不在意地回道。
沈月溪的眼皮又跟著跳了兩下,她努力回憶著前世這個時候有哪些客人來尋沈南衝,林主簿?高內史?這些人卻是常到家中……
這一年裏,最被沈南衝盛待的是從京都遠道而來的梁家父子,不過前世梁世明與梁伯彥是在初夏時才來的,這會兒他們父子應該陪著齊帝春搜才是。
即便這般想著,沈月溪依舊心神不寧,心不在焉地往自己的舒雅苑走去,從走廊走出下台階時,險些踩了空,還是被少年的手扶了一把,才不至於崴了腳。
她驚魂未定地輕拍了一下胸脯,朝著裴衍洲道了一聲謝。
沉默的少年默默跟在她的後麵,似乎是怕她再摔了,沈月溪頗有些難為情,羞澀笑道:“叫阿兄見笑了,前麵便是我的閨房了,還請阿兄留步。”
裴衍洲雙手負背,指間摩挲了一下,不冷不熱地問道:“月娘喜好幹淨?”
沈月溪略微愣了一下,自然笑道:“哪個小娘子不喜幹淨?你跟在阿耶身邊,可別跟他學壞了,熏得一身汗臭,將小娘子們都嚇跑了。阿兄,我進去了,你也去換身衣裳,今日要見客。”
小娘子囑咐了一句,朝他客氣地點點頭,便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裴衍洲在門前站了幾息,利落轉身,自來時的路走回去。
沈月溪磨磨蹭蹭地換了身杏黃的羅裙,隻用兩根同色的絲緞梳了雙丫髻,眉間不著粉墨,天然去雕飾,卻是猶勝濃妝,待到沈南衝派人來喚,她才往膳廳走去。
自她的舒雅苑到膳廳,經過後花園的水湖,湖上九曲橋彎,楊柳飛絮,蒼衣素雅的郎君自橋的另一端信步走來。
積石有玉,列鬆如翠,如雪的柳絮輕輕飄落郎君的眉間,那雙眼貌不經意地望過來,似是一眼萬年,許以深情。
沈月溪僵在了原處,這張溫潤如玉的麵孔她並不陌生,隻是再見麵時,她所想到的卻是那顆頭顱如球一般地滾到自己的腳邊——晦氣又嚇人。
“這位……可是沈小娘子?”梁伯彥難忍眼中的驚豔,嬌小的娘子尚未及笄,便已有了叫人一眼難忘的姝色,不朱麵若花,不粉肌如霜,眉眼中又帶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素婉。
他從京都迢迢趕來的怨氣頓時消了大半,走上前去,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禮,道:“我是京城梁家大郎梁伯彥,年十九,尚未取字。”
京都是大齊的京城,京都人大多愛稱自己是京城人。
沈月溪隻冷淡地點點頭,其實再仔細瞧看十九歲的梁伯彥,也沒有如人所傳的那般的奇貨可居,陌上無雙的如玉君子皆是誇大其詞,論容貌還不及她義兄。
“既是京城人怎會來汾東?”
小娘子無禮而冷漠地問著,卻是叫梁伯彥眼中多了幾分趣味,溫雅笑道:“我是陪著我阿耶前來做客的,隻是初來乍到,尋不到方向,還麻煩沈小娘子帶我一程。”
沈月溪綁著一張臉,並不回他,徑直朝前走,可心中卻是不斷回想起梁伯彥前世所做的那些齷齪事,恨不能如當初一般再砍他一刀,叫他滾出沈家!
“阿月來了?來,見過你梁世伯。”沈南衝見到沈月溪眼中的氣憤,微微眯了一下眼,卻是麵不改色地笑道。
沈月溪果然見到梁世明坐在客席之上,她壓住心中脾氣草草行了一禮,卻不大願意落座,欲言又止地看向笑容滿麵的沈南衝,再來一世,她絕不要再嫁到京都梁家!
沈南衝笑容不減地看向女兒,“阿月莫要怕生,你梁世伯是從京城特意來看望阿耶的,昔日你滿月的時候,梁世伯還抱過你,你可記得?”
“沈兄說笑了,誰還記得滿月之事?這一晃眼十四年過去了,當初的娃娃都這般大了。”梁世明萬般感歎,眼尖地看到自家兒子跟在後頭,忙拉過梁伯彥,介紹道:“這是犬子梁伯彥,尚未落冠,沈侄女喚他一聲梁哥哥便是。”
沈月溪卻並不願意開口,隻推托道:“阿耶既來了貴客,女兒再去廚房多加幾道菜。”
沈南衝並不為難她,開口道:“你去吧。”
梁世明捋了捋自己的長須,望了一眼沈月溪匆匆離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一直盯著沈月溪看的梁伯彥,道:“我這次也是奉聖人之口諭,特意前來汾東看望沈兄的。”
沈南衝手中的酒杯未見停,隻漫不經心地應了個:“哦?勞聖人惦記了,還是梁兄好,梁家長女如今是宮中貴妃,梁兄也是做國丈的人。”
“聖眷素厚,我亦是誠惶誠恐。”梁世明談及長女,春風滿麵。
沈月溪並不知道膳廳內的暗潮洶湧,隻想著該如何叫沈南衝拒了梁家的提親,若是梁家父子失了儀、丟了臉,是不是就無顏在汾東待下去了……
她忽地想起入秋前南方來的商賈送了兩棵巴豆樹給沈南衝,說是能外療瘡瘍,破積解毒,隻是不能食用,會引得腹瀉不止。沈南衝便將那兩棵巴豆樹栽在了後院裏,如今正是開花的季節。
她心亂如麻,一時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又急匆匆地小碎步跑到後院,硬是摘下了開在枝頭的巴豆花,隻她一轉身便驚了一跳,神情淡淡的少年雙手負背就站在她的身前。
“阿、阿兄……”她有些心虛地喊道。
裴衍洲低頭看了一眼她手中稀疏的巴豆花,又慢慢望向她的眼底,沒什麽起伏地說道:“這個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