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城隍廟前萬燈明火,人聲鼎沸,黯淡了上元之夜的那輪圓月。
沈月溪坐在城隍廟中的觀景樓上,朝下眺望,便能看到底下熙來攘往的人群,點點燈火下是黑片片的一片人頭。
許久未見這般多的人,沈月溪一雙杏眼彎成了半月牙。
“今年來賞燈的人似乎格外多。”喜枝在她身邊打量著,“說起來這些日子汾東似乎來了不少外鄉人?”
經喜枝這般提醒,沈月溪才發現,這一年的上元節確實比以往的人都要多些,莫說上元節多了不少人,臘月舍飯的時候來的人也比往年多一些,還夾雜著外鄉口音。
沈月溪將詢問的目光瞧向跟著來的兩個侍衛,那兩個侍衛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僵硬地笑道:“許是洛口那邊前些日子遭了水災,一些人逃難來了這裏。”
另一個侍衛忙幫腔道:“長河一帶的郡縣不僅遭了災,還發了瘟疫,那些個官員還要借機貪墨,哪像我們太守……你打我作甚?”
“娘子莫聽他胡說,如今太平得很,尤其是我們汾東,有沈太守守著,無人可破。”
沈月溪怔了怔,她被沈南衝護著養大,從未想到這天下之勢,前世沈南衝被齊帝遣往河東一去不複返,又有裴衍洲集叛軍謀反,她所想到的隻是叛軍可怖,卻未曾往更深之處想,或則說裴衍洲能勢如破竹地攻入京都,隻是叛軍可怖嗎?
“那汾東之外呢?洛口那邊如今就已經亂了嗎?”沈月溪輕聲詢問道,洛口離汾東並不遠。
侍衛猶豫著道:“娘子莫擔心,外頭再亂也亂不到汾東。”
沈月溪看著侍衛臉上的難色,緩緩將目光轉到了外頭,瞧著千燈萬火之下的人世繁華,這一切在汾東失去沈南衝的庇護以後還會存在嗎?
“娘子?”
“我們下去走走。”沈月溪眼中茫然,不自覺地站起身,朝外頭走去。
當置身於人山人海之中,沈月溪才發現在樓上聽到的喧嘩隻是零光片羽,接踵而至的行人如海潮一般衝過一波又一波,將她與侍衛衝開。
沈月溪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在她身後拉了她一把,她回身正欲道聲謝,隻看到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快速地躲入人群之中,沒一會兒便再也尋不到蹤跡了。
“娘子,你沒事吧?”喜枝慌忙扒開人群,擠回沈月溪的身邊。
沈月溪輕輕搖了搖頭,她將手伸到自己的腰間,果然荷包不見了——
就方才那麽一下,她隱約想起,前世來逛燈會時,亦是有人扶了她一把才免了一摔,待她回府才發現自己的荷包不見了,彼時她並未放在心上,卻沒有想到那丟失的荷包過了幾日,完好無損地掛在她門前的枝頭上。
沈月溪姚望向遠方已看不到的身影,心砰砰亂跳了幾下,逆著人群,便朝著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娘子?娘子?”
沈月溪順著道找去,越走越遠,漸漸遠離了身後的人群,唯有喜枝和兩個侍衛緊緊跟在她的背後。
“娘子,莫要再往前了,前麵隻有一處破廟,是城中乞丐的聚集之地,亂的很。”侍衛喊道。
遠離了燈火,這一路漆黑幽寒,更無人煙,前方破敗的廟宇籠於夜色之中鬼魅婆娑,交錯著高樹枯枝的張牙舞爪,唯有一盞忽明忽暗的燭火在淒風苦霜中似鬼火縹緲,看得人心驚膽戰。沈月溪心存猶疑,或許真是自己看錯了……
“喜枝,你過來扶我一把,這裏太黑了……”她略微有些害怕……
“裴厭,你也不看看這裏是老子的地盤!”
“他娘的瘋狗——老子就不信那麽多人打不死你一個狗雜種!”
沈月溪正搭著喜枝的手轉身,便聽到破廟裏傳出男子的嘶吼聲,緊跟著便是一陣打鬥聲,她回去的步履又停了下來。
“娘子,這些乞丐時常聚在一起滋事,我們人少,還是不要貿然摻和進去。”侍衛見她停住,開口勸道。
“娘子,走吧。”喜枝拉著沈月溪,輕輕推著她朝前走。
“你不該碰她的東西。”少年人嗓音有些許沙啞,在出口時卻分外顯得鏗鏘有力,於沈月溪而言,並不難聽,更是耳熟。
沈月溪猛地轉身,反手拉著喜枝,便朝前小走了幾步,就見到在黑漆漆的破廟前,數十個高矮胖瘦不一的男子圍著一個清瘦的少年郎。
天色太暗,她沒有發現在少年的身後還躺著十來個不能動彈的男子,隻借著朦朦朧朧的月光與廟內半殘的蠟燭,看見凶神惡煞的男子像猛獸一般撲向少年。
她沒能忍住,喊道:“住手——”
少年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腕,往後一折,便將叫男子的手骨輕易折斷,然而他還來不及將男子踩在腳底下,不堪的殘垣斷壁之上月光傾斜,少女踏光而來,碧玉銀盤、蔓草荒煙於少女之後皆為虛無。
裴衍洲在刹那的恍神之間,鬆開了男子,任由那群人一哄而上,將自己撲在地上,壓在底下往死裏揍。
“住手!快住手——彭侍衛,你們快去救他!”沈月溪急得直跺腳,催著兩個侍衛上前幫忙。
兩個侍衛抽出佩刀衝上前去,喊道:“還不住手!我們可是衙門的人!”
兩個侍衛都是跟著沈南衝上過戰場的人,一眼便認出這中間誰是帶頭之人,隻將刀往那男子的脖子上一架,這些人便不敢再動手。
沈月溪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遍體鱗傷的少年像被人遺棄的幼犬一般蜷縮成一團,瘦弱的身子直到她蹲於他身前,還在瑟瑟發抖著。她心中五味雜陳,前世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今生出現在她的麵前卻是一次比一次可憐,她難以製止地生出了同情與憐憫。
“你……沒事吧?”沈月溪像不敢嚇到他一般,比平日還要輕柔地問道。
少年睜開那雙透亮的眼睛,月光之下似乎閃過一道光,隻是更快地隱入了眼底,他緩緩伸手,將那隻一直被他護在身底的荷包如珍寶一般地放入沈月溪的手裏。
月白織錦為底,朵朵桃花綻放,正是沈月溪丟了的那隻荷包,可惜已被汙泥與血漬染髒,底色斑駁了一片。
裴衍洲眼角些許耷拉,似是有些沮喪,幹涸著嗓音說道:“我不是故意將它弄髒的。”
“你……是因為這個才與他們打架的……”沈月溪不知該說什麽是好,少年為了拿回這個荷包被打成這樣,當著他的麵,她說不出“一個荷包而已”這樣的話來。
少年輕輕地點點頭,掙紮著起身,反倒畢恭畢敬地向她行禮,“多謝沈娘子又救了我一次。”
“沈娘子,此地汙濁,你快些離去。”夜風吹起少年破舊的單衣,沈月溪披著厚裘,卻是光看著他都覺寒冷。
“……我送你的襖子呢?”沈月溪忍不住問道。
少年低頭與她對上,夜光微弱,也足以看清少年的單薄與傷痕,孤苦伶仃,隻身一人,在這些凶悍的地痞裏又怎麽可能保住一件厚實的衣裳?沈月溪隻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她再借著月光細細端詳著裴衍洲,眼前淒楚的少年除了與那個冷厲的男子有一張相似的臉龐之外,似乎並無其他的交疊之處……
沈月溪低頭看向手中那隻少年拚命拿回來的荷包,於心不忍地問道:“我們若走了,你呢?”
“除了這裏……我又能去哪裏呢?”少年眼神黯淡,一瘸一拐地略過她身旁,朝著破廟內走去,而廟前站著的是方才還在對他拳打腳踢的一群人。
盡管她的侍衛唬住了這些人,可他們人少,不可能將這些地痞乞丐全都抓走,那裴衍洲要怎麽辦……她一閉眼,似乎就能看到裴衍洲血跡斑斑躺在地上的模樣。
沈月溪猛一回頭,看著少年即將沒入茫茫夜色中的身影,咬了咬唇,下定決心地問道:“裴衍洲,你可願來我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