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雙方互不相讓,對峙在光天化日之下。


    如意坊是賭坊生意,又暗設生死場,姚掌櫃到底不敢與太守之女硬碰硬,在陸續耳邊小聲嘀咕了兩句。


    陸續卻不肯善罷甘休,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就這樣離去,豈不是告訴天下眾人,衛國公府怕了沈南衝嗎?


    他對姚掌櫃命令道:“去,把坊中的人都叫出來,我倒要看看太守府的侍衛有多厲害。”


    姚掌櫃心有顧忌,可也不敢忤逆陸續之意,幾乎將如意坊中能打的人全都叫了出來,數十個打手手執刀棍團團將沈月溪幾人圍住。


    侍衛們見陸續動了真格,也紛紛拔出了佩戴在腰間的陌刀。


    沈月溪從小到大都未處於這般劍拔弩張的陣勢,細長的手指不自覺地抓在狐裘之上,將上麵的狐狸毛擰成了一團。


    裴衍洲離她很近,一眼便能瞧出小娘子的緊張不安,他的喉結微滾,輕聲說道:“莫怕……”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


    沈月溪眨了眨睫羽,方才裴衍洲是對她說話嗎?


    “月娘——”


    沈月溪還未開口,林惠蘭已經從身後衝過來,她也未曾見過這般陣勢,一下子緊緊挽住了沈月溪的手臂。


    跟在她身後的還有林博朗、白二郎與陳三郎。


    都是汾東的世家子弟,他們自然也認得陸續,卻不知為何一個眨眼的功夫,看著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人便硬對上了。


    陸續的惡名,幾人素有耳聞,尤其是對方人多勢眾,幾個郎君年數不大,也有些慌神。


    白二郎一臉的茫然無措,陳三郎倒是個會仔細觀察之人,一圈觀後,他嫌棄地看了看裴衍洲,對沈月溪說道:“沈小娘子,何必為了這樣的下賤人得罪陸郎君?”


    他接著道:“我與陸郎君尚有幾分交情,不若我將他帶過去交給陸郎君,沈小娘子也好與陸郎君講和?”


    林博朗皺了皺眉頭,總覺得好友這話說的並非君子之道。


    沈月溪的眉頭便皺得更緊了,先前隻覺得這陳三郎長得不好看,如今對他印象更是差了幾分,在心底對陳三郎標了一個大大的“不可”。


    她抿了抿唇,柔聲裏帶了幾分冷淡:“這事與陳郎君無關,還請幾位先行離去。”


    陳三郎頗為尷尬,隻覺得這位沈小娘子也並不如傳聞中的那般溫良。


    “官兵來了——”不知是何人從後麵喊了一聲。


    沈月溪急急轉頭,果然看到沈南衝騎著馬帶著百人官兵疾奔而來。


    沈南衝的馬一下子衝到了她的前頭,軍士反將陸續包圍住。將馬一勒,身穿官服高坐在馬上的男子麵上溫和一笑,一雙眼眸卻是冷到了極致,“陸郎君好威風。”


    能管轄一郡的武將再儒雅也抹不去身上迫人的威壓,尤其是他□□駿馬低嘶,鐵蹄敲著地麵,每一下都似敲在陸續身上一般。


    一貫橫行霸道的紈絝子弟被嚇得麵色蒼白、兩股戰戰,一張陰沉的臉更陰森了幾分,隻依舊嘴硬地說道:“沈太守,沈家無主母,沈娘子不懂禮數管起我陸家的事,您還是將她領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這話一下子刺中了沈月溪的軟肋。


    隻因她幼年失恃,沈南衝一人養育她不容易,所以她努力成為汾東最得體、最規矩的娘子,以不辱沒了沈家的名聲,哪怕是前世她嫁到京都,也無人能挑剔她的規矩,如今這陸續卻是一張口便說她不懂禮數。


    小娘子明亮的眼裏明顯地起了兩團怒火,裴衍洲看得一清二楚,他眼眸暗了暗,是將這筆賬記在了心底。


    陸續這話不僅刺中了沈月溪,亦刺中了沈南衝,便是衛國公也不敢當麵提他亡妻之事,這陸續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笑容更加深了幾分,言語中未見半分怒意,打著官腔義正言辭道:“陸續與如意坊掌櫃聚眾鬧事,當街行凶,將這些人都給我帶回去。”


    “沈太守……”陸續還想說什麽,隻是沈南衝的人上來就拿布頭塞了他的嘴,直接把他五花大綁了。


    沈南衝從馬上躍下,走到沈月溪的麵前,欣長的男子淡淡掃了一眼一眾小輩,在裴衍洲的身上停頓了一下,溫和地對自己女兒說道:“阿月可有被嚇到?阿耶送你回去。”


    沈月溪點點頭,又瞄向滿身是傷的裴衍洲,心有不忍地開口道:“阿耶,他……”


    “叫侍衛帶他去醫館吧,餘下的事你便不要再管了。”沈南衝並不在意,沈月溪素來心慈,莫說是人,便是路邊阿貓阿狗她看到了,也都要救上一救。


    他在心底略微歎息,天下早有了大亂之趨,是他將沈月溪養得太純善了,可他與瑩娘就這一個女兒,總也想她無憂無慮地活於這人世間。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她與裴衍洲不該有過多交集的,就此別了便好。隻是她很難將眼前淒苦的少年與往後冷冽的男子聯係起來,不自覺地又悄悄看向裴衍洲,卻是與少年四眼相對,那雙曾經叫她懼怕的眼眸亦盯著她,明麗的暖光鋪入他的眼底,是無垢的赤誠。


    少年扯著幹裂的唇角,試圖對她一笑,卻不知血水又從他的傷口裏流出,看著格外可憐。


    沈月溪心不在焉地上了馬車,她想著,前世為何裴衍洲要當著自己的麵揭穿梁伯彥的真麵目,又為何要娶和離後的自己為妻?是源於年少時的恩情嗎?可前世不曾發生今日之事,至多不過是她曾舍飯於他,卻也算不上什麽恩情……


    她又想,如今的裴衍洲看著純良無害,又為何會變成嗜殺之人?前世她曾聽喜枝說,凡是與裴衍洲作對之人,一旦被他抓住,活著時要被他割肉當下酒菜,死後頭顱還要被砍下來或當做球踢,或做成酒杯……


    她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麵無表情的男子眸泛寒光,手中端著骨杯,杯中盛著不知是美酒還是人血的赤水……


    沈月溪猛地一哆嗦,再不敢多想,隻當她與裴衍洲萍水相逢而過,往後便是他鄉客。


    歲聿其莫,如宴樓前的這一出似乎就這般掀過去了。沈月溪快到及笄之年,沈南衝吩咐周伯將今年辭舊迎新與年關祭拜之事皆交由沈月溪,她一忙便也將裴衍洲的事拋開了。


    至於沈南衝,自抓了陸續以後更是難覓蹤影,便是沈月溪亦是等到除夕之夜才終於與沈南衝聚首。


    除夕之夜,沈南衝帶著幾分倦意,披著風霜從外麵回來,便瞧到亭亭玉立的女兒立於門下,高高掛起的紅燈籠暈了她一身紅光,人若桃花別樣紅。


    吾家有女初長成,若是瑩娘看到了必感欣慰,他心中感歎,卻也突然意識到發妻走了已經整整十年了。瑩娘說得對,沒有誰離了誰便活不下去了,縱然他不思量便能描摹發妻的一顰一笑,一閉眼猶能聽到發妻的低吟淺唱,可在瑩娘離去的第十個年頭,他依舊好好活於這世上,沉浮在這爾虞我詐之間。


    他在沉沉暮色中停滯了許久,才向沈月溪走去,關懷地問道:“外麵天冷,阿月怎不在屋裏待著?”


    “阿耶……阿月是給您惹麻煩了嗎?”沈月溪憂心忡忡地問道,她今日聽底下的人閑聊,才知沈南衝這些日子如此之忙,是因為衛國公天天來鬧,據說京都都派人來了。


    “何人在你麵前嚼舌根了?”沈南衝劍眉一橫,冷冷地看向沈月溪身後跟著的幾個婢女,嚇得眾人紛紛搖頭。


    “沒有,是我自己知道的,若衛國公府當真不肯罷休,我……”沈月溪咬了咬嘴唇,小臉上淨是為難。


    “你怎樣?去給衛國公賠禮,還是叫我放了陸續?”沈南衝逗弄著自己女兒。


    “阿月並不覺得自己有錯處,去給衛國公賠罪豈不是辱了我們沈家?”沈月溪小聲嘟囔,卻是否了沈南衝。


    沈南衝哈哈大笑了兩聲,讚道:“這才是我沈南衝的女兒!阿月,你要記住,你是我沈南衝的女兒,隻要是你覺得自己是對的,便去做,莫要怕。別說是將陸續扔進牢裏,便是把他殺了也無妨。”


    “阿、阿耶,大過年的……”


    “開個玩笑罷了。我家阿月淑性茂質,誰見了不誇一聲好,怎會打打殺殺?”沈南衝收斂起方才放肆的笑容,又恢複了沈月溪熟悉的、溫文爾雅的模樣,“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進去吧。”


    沈南衝坐下時,才發現一桌的菜裏隻有一條清蒸鯉魚算得上是全葷之菜,自己平日最愛吃的牛肉被片得猶如薄紙,淺淺地鋪在青菜之上。


    沈南衝眉頭緊皺,他沈家何至於窮到除夕之夜還吃不上幾道葷,莫不是周伯見沈月溪年輕便欺主?他責難地看向候在一邊的周伯。


    周伯慌忙解釋道:“娘子說,即便是過年也要以養生為主,不可大魚大肉,點到為止。”


    “是呀,我看了王半仙贈予我的那本《九九養息大法》,尤其是像阿耶這般上了歲數的,不可吃太多葷,當以素食為主。”沈月溪笑語晏晏,拿起公筷親自給沈南衝布菜。


    三十有四的壯年男子默默看了自家女兒一眼,隻得認下這個“上了歲數”,且誇道:“我的阿月就是會為人著想。”


    隻是他未曾想到,他春休在家,幾乎頓頓是青菜豆腐拌小蔥,吃得他臉都綠了,春休結束後,在眾多圓了一圈的同僚裏,他清減得格外明顯。


    到了上元節,好不容易吃上一碗元宵,還被沈月溪說道:“元宵不易消化,阿耶年紀大了,不可多吃。”


    沈南衝瞧著隻吃了一個元宵便放下碗的沈月溪,不得不委婉地勸道:“阿月,你才十四,你阿耶也才三十有四,現在便行養生之道未免為時過早?”


    “不早,防患於未然。”沈月溪淺淺笑道,將《九九養息大法》拿出遞給沈南衝,“這是我默抄的,贈予阿耶。”


    沈南衝看了看手中的書,又瞧了瞧笑容嫣然的女兒,隻無奈笑道:“今夕元夕,城隍廟前的燈會最是熱鬧,阿月別總是悶在家中,多出去看看。”也別淨在家折騰什麽養生之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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