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沈月溪回屋脫去狐裘大衣時,隻聽得“哐哐”兩聲,便有兩個銀錠子從厚實的狐狸毛裏滾了出來。


    “咦?娘子最近可是掉錢了?”喜枝不甚在意地將銀錠子撿起來,擺在沈月溪的梳妝台上。


    有好些回,沈月溪在外掉了東西,那些東西又都自個兒回到了她的麵前,一開始她與喜枝都會覺得驚奇,等到次數多了,便也見怪不怪了。


    沈月溪怔怔地盯著那兩錠銀子,她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那個遇到了兩次的乞兒,那是裴衍洲嗎?——定是她想多了,如今的裴衍洲也不過是個弱小乞兒,哪有能力幫她追回丟失之物?


    何況這幾日她並未掉東西,隻除了昨日去興國寺算命的時候出了二十兩銀子……


    定是她想多了!


    今日遇到裴衍洲不過是意外罷了,縱他們少年便相識,可他往後是有大誌向的,而自己隻想平安到老、守住沈家這一畝三分地罷了,大抵動如參商,不會再有瓜葛。


    沈月溪不願再胡思亂想,拿出王半仙所給的《九九養息大法》細細研讀,叫自己靜下心來。


    接下來幾日,沈月溪依舊在沈府門口擺攤舍飯,直至臘月初八,都沒有再看到裴衍洲,她心底多少鬆了一口氣,就此再不想見,與他、與她都是皆大歡喜。


    初八這日,沈家收了門口的舍飯攤子,沈月溪與沈南衝一起食過臘八粥後,孫嬤嬤前來告別。


    孫嬤嬤道:“老身離開京都已近一年,如今年關將至,也該回去看看了。”


    沈南衝沒有留孫嬤嬤,隻客套說了幾句,又讓周伯備了厚禮與馬車,護送孫嬤嬤回京都。


    沈月溪卻是知道,前世孫嬤嬤是過了年才回的京都,而孫嬤嬤離去不久,梁家便來求親了,一想到這些,她那雙明亮的眸子難得暗沉了下來。


    “阿月這是怎麽了?”沈南衝見女兒的眉間有幾分憂色,笑著說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聚便有散,這是免不了的。便是父女,也終有分別之時。”


    “可是我不想和阿耶離別。”沈月溪輕聲說道。


    “孩子氣了。”沈南衝並未放在心上,“孫嬤嬤走了也好,你少些約束。”


    正說著,便聽下人來報林五娘來了。


    林五娘是汾東主簿林鴻嘉之女,大名林惠蘭,排行第五,亦是沈月溪的閨中密友。


    “你與林五娘若是要外出,記得帶上幾個侍衛。”沈南衝並不幹涉女兒家之間的事,隻吩咐了幾句便離開了。


    林惠蘭見沈月溪小臉紅潤有光,比之從前姿色更甚,隻等沈南衝一走,便迫不及待地打趣起好友,嘖嘖了兩聲:“聽聞你前陣子病了,特意來看你,怎看你這麵色像三月桃花一般,越發潤澤了。”


    “你少取笑我。”沈月溪見到許久未見的好友,臉上笑容深了不少,但林惠蘭卻是發現少女的笑容矜持而收斂,若說以前的沈月溪是嬌豔不掩的海棠,那麽現在她便半開半合的白芍藥,溫婉脫俗,自有華美。


    林惠蘭不疑有他,隻是暗暗乍舌,這京中來的教養嬤嬤果然厲害,這才幾日便將沈月溪教得這般規矩。她與沈月溪年紀相仿,她的阿娘自是也為她請了教養嬤嬤,隻是她姊妹多,幾人一道受教,管束不若孫嬤嬤對沈月溪那般嚴謹。


    林惠蘭左右張望了一下,小聲問道:“你那位孫嬤嬤今日可在?”


    見沈月溪搖搖頭,她麵上一喜,問道:“那你今日可能出去?如宴樓來了個新的說書先生,說是掌櫃重金從京都請來的,我聽我阿兄說,那說書先生能一邊敲著無憂鼓,一邊娓娓道來,引人入勝,你要不要與我一道去聽聽?”


    沈月溪狀若無意地問道:“是不是今日你阿兄也要去如宴樓?你也不怕被你阿兄逮個正著?”


    林惠蘭沒心沒肺地說道:“他今日約了白二郎與陳三郎,才不會管我。”


    林、白、陳三家在汾東雖不如沈家勢大,但都算得上汾東望族,沈月溪在心底默了默這幾個人,心思微動——


    沈南衝既無意再娶,那她不如尋一個上門女婿,林惠蘭的阿兄是林家唯一的男丁,不適合入贅,白二郎與陳三郎倒是不錯的人選。


    “好呀。”沈月溪眉眼彎彎地應下,她且去看看。


    那邊並不知道沈月溪在為自己尋入贅夫婿的裴衍洲,今日也如往常一般早早便醒了,天還未亮,他便守在沈府對麵的巷口,隻等著見沈月溪一麵。


    未亮的冬晨結露為霜,北風呼嘯,少年站在風口青絲亂舞,單衣輕飄,隻一雙琥珀眼中團簇著希望的火焰。直到暖日驅寒,年輕的娘子披著霞光光彩奪目地出現在門口,他眼中火焰更甚,凝望著恰如曦光美好的沈月溪,望著她忙前忙後,望著凝聚的人群漸漸遮擋了他的視線,才慢慢地轉身離去。


    他亦想喝一口沈月溪親勺的臘八粥,可他臉上的傷還未痊愈,自那日幹幹淨淨見過沈月溪,他便不願再滿身汙泥地出現在小娘子的麵前,更不願被她見著自己臉上的狼狽。


    何況他還要去籌集這買金簪的銀兩,首飾鋪裏的那隻鎮鋪金簪需得千兩白銀,他還差太多了……


    裴衍洲沿著小巷朝著城西的如意坊走去,守在如意坊門前的兩個大漢見到他來,並沒有攔他的意思——這小子看著弱不禁風,卻是個狠的,連打了五日的生死場,今日已經是第六日了。


    如意坊明麵上隻是普通的賭坊,裏麵的暗間卻是設了生死場,以人命為賭局。押了生死契的兩個人以命搏勝負,死生不論,而坐在看台上的賭客如看猴一般地看著生死場拚命的兩個人,以下注何人取勝為樂子。會押生死契的人不是走投無路的,便是亡命之徒,他們的命大體也不會被賭客當命來看。


    裴衍洲熟門熟路地進入暗間,便見到如意坊的姚掌櫃朝他招了招手,他沉默地走到姚掌櫃跟前。


    肥頭大耳的姚掌櫃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裴厭,我便知道你是個有前途的,今日來了一筆大買賣,看見那邊的陸郎君了沒有?那是衛國公家的郎君。”


    裴衍洲淡淡斜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看台上的年輕郎君未到弱冠之年,長相陰沉,麵帶譏笑,眼中淨是厲色,一看便知不是良善之輩。


    姚掌櫃接著道:“陸郎君說,這幾日他已經看膩了你贏,今日他就是要買你輸。若是你輸了今日這一場,可得五十兩銀子。”


    裴衍洲自是心動,他打贏一場才得五兩銀子,足足多了十倍……他盯著姚掌櫃那張無良的臉,沒有輕易鬆口:“生死場上死生不論,我若輸了便有可能會死。”


    “這個你盡管放心,”姚掌櫃笑眯著精明的三角眼,拍著胸脯打包票,“今日我安排上場的是自己人,隻要你肯認輸,他自是不會取你性命。”


    “好。”不服輸的少年緊了緊拳頭,為了五十兩銀子折了腰。


    單薄的少年走上生死場,早已候在場上的壯漢滿懷惡意地瞟了他一眼,伸出自己的拳頭,那漢子的一個拳頭便有他的臉這般大。見他這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壯漢沒有絲毫的手下留情,提起拳頭便朝著裴衍洲的臉上砸去。


    裴衍洲身形靈活,隻一偏身便躲了過去,他看似瘦弱,手上的力道卻是比壯漢還要大,抓住壯漢的手腕一扭,便聽到壯漢慘叫了一聲,緊接著他便看到姚掌櫃朝著他使勁擠眉弄眼。


    他頓了一下,鬆開了壯漢,那壯漢一個反身,仗著身高將裴衍洲壓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打在他的臉上。


    “打得好——打死這個狗雜種——”看台上的人不斷叫囂著。


    裴衍洲強忍著踢開壯漢的衝動,為了銀兩,生平第一次向人認輸,咬牙切齒道:“我認輸……”


    那位陸郎君臉上的陰翳看著裴衍洲挨揍有了些許消散,眼中帶了血腥的興致勃勃,聽見裴衍洲認輸,哈哈大笑起來,反道:“打,給我接著打,我要看看這小子需得幾拳才能打死。”


    壯漢打得興奮,隻當自己沒有聽到裴衍洲認輸,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裴衍洲隻覺得眼前又紅又黑,嘴裏鼻裏血水浸染,幾乎淹沒了他的呼吸——


    裴衍洲驟然意識到,這些人從一開始就想他死!


    他猛地瞪開淺色如狼的眼眸,一口血吐在壯漢的臉上,一個翻身,滿身是血的他竟還有力氣將壯漢反壓在地上。


    他的拳頭沒有壯漢大,可隻一拳打在壯漢的眼眶上,打得眼烏珠子迸綻出來,再一拳下去,壯漢嗚咽了一聲,已是半死不活。


    眾人有了一瞬的沉默,他們未能料到在這般境地之下,裴衍洲還能反敗為勝。


    姚掌櫃氣急敗壞地吼了一聲:“裴厭——”


    裴衍洲一手抵在壯漢的脖頸上,叫本就奄奄一息的壯漢動彈不得,凶光畢露的眼眸直直望向那位陸郎君,陸郎君被他看得當下跳了起來。


    陰沉著臉的郎君居高臨下地蔑視著裴衍洲,冷哼道:“這雙眼睛著實不討喜,來人,把這雙眼睛給我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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