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周遭幽寒,河中水靜止不動恰如死水,唯有彼岸豔紅張揚,是盛開的曼殊沙華。
無聲的渡船悠悠而至,站在河邊的素衣女子渾渾噩噩地便要上船。
“阿月——”
是誰在喚她?
那聲音低沉如梵鍾,很是好聽,有些耳熟,卻又帶著幾分生……素衣女子無神的眼中多出了一絲迷茫。
那聲音連叫了三聲“阿月”,女子沒能忍住回過頭去,霎時幽寒破碎,彼岸花散,無邊的黑暗最終吞噬了一切。
沈月溪隻覺得身子冷一陣熱一陣,似是要歸魂又似要離魂,反複沉浮之後,猛然感受到一塊巨石壓下,將她的身子沉沉壓了下去,不得動彈。
“娘子——娘子——”
“娘子定是高燒不退,魘著了……”
身邊變得嘈雜起來,細細碎碎的聲音不斷地擾著她的耳根。
有人用濕巾帕貼著她的額頭,沈月溪被涼得一陣哆嗦,反覺得身子輕盈了不少,四肢有了知覺,又有人喂她喝下苦藥,她險些拒絕卻猛地想起那個駭人的男子,立刻將藥咽了下去。
又有人說道:“娘子這會兒倒是乖覺了許多,知道這是救命的藥,肯喝下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眼皮終於能被撐開,乍現的陽光刺得她眼中起了薄霧,她不禁慢慢抬起身,半遮住晃眼的光。
“娘子醒了!”一個小娘子開心地叫嚷著。
便瞧見到她的床前站著一個圓臉的小娘子,那小娘子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穿著淺黃色的齊胸襦裙,紮著垂掛髻,瞧著十分討喜。
“你是何人……”
“娘子,你病糊塗了?我是喜枝呀。”喜枝滿臉錯愕,膽戰心驚地拿手探了探沈月溪的額頭,也不燒了呀。
沈月溪茫然地瞪著這張稚嫩的臉龐,二十六歲的喜枝是張標準的瓜子臉,與眼前的圓臉小娘子截然相反,隻是清秀的五官依稀有了往後的模樣——
這是十四、五歲的喜枝?!
“阿月身子可有好些?”
沈月溪本想開口提問,可當她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又愣住了,心跳猛然快了起來。
她顧不得自己衣冠不整,一下子掀開被子,從床榻上跳了下來,光著腳丫便奔了出來,果然在外間見到了一個男子。
已過而立之年的男子風流入畫,自成風骨,明明武將出身,偏生著儒生的文雅。
見到沈月溪穿著單衣光著腳便跑出來,沈南衝愣了愣,連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並不嚴厲地批道:“出了年都要十四的人,怎還這般冒冒失失?若是再燒起來了可怎麽辦?”
身上的大氅溫柔,恰如她的阿耶,沈月溪怔怔地盯著沈南衝看了許久,卻不敢出聲,怕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
沈南衝見她眼中有猶豫與膽怯,皺了下眉頭,隻道:“喜枝,快些給你家娘子拿鞋子來。”
他又伸手探了探沈月溪的額頭,見沒了熱度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然而沈月溪卻倏地落下了眼淚,猛地撲到沈南衝的懷裏大哭起來,“阿耶——真的是你嗎?阿耶——”
沈南衝不由愣住,原本溫和的臉一下子板了下來,沉聲問道:“可是誰欺負阿月了?阿耶為你做主!”
沈月溪隻哭著搖搖頭,過了許久才嗡著聲音道:“是我太久未曾見阿耶了,想念阿耶了。”
“真是燒糊塗了,”沈南衝笑著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你在床榻上病了兩日,阿耶日日來看你,怎就變成太久未見了呢?你這丫頭,越長大越會撒嬌了。”
“咳——”
一聲咳嗽打斷了父女二人,沈月溪驚地轉過頭去看,才看到一個中年婦人站在沈南衝身後。
婦人一絲不苟地梳著發髻,步搖未有一點晃動,板著一張臉,不敢苟同地說道:“娘子怎可衣冠不整便跑到外間來?還有阿郎,娘子已經是大姑娘,您不可以再摸她的頭。”
那是沈南衝在沈月溪十三歲時為她請的教養嬤嬤孫嬤嬤,昔日沈月溪最是怵這位孫嬤嬤,如今倒是看著她亦十分親切。
上前淚眼汪汪地叫道:“孫嬤嬤……”
豆蔻年華的小娘子生得如新蔥一般嬌嫩,一雙眼睛含著淚似雨後新荷,嚴厲如孫嬤嬤也沒能忍住軟了心,臉上有些許鬆動道:“娘子大病未愈,小心身子,即便屋內燒著地爐,這冬日的地氣寒,若是落下病根可不得了。喜枝,還不扶娘子回屋休息?”
沈月溪分外不舍地看向沈南衝。
沈南衝瞄了孫嬤嬤一眼,便聽到孫嬤嬤說道:“阿郎莫要過於寵溺娘子,娘子明年可就要議親了。”
沈南衝本想說他的女兒何愁嫁不出去,隻是孫嬤嬤已經是第五個教養嬤嬤了,再撂攤子走人,他怕壞了自家女兒的名聲。
隻得回頭對沈月溪道:“你回去休息,晚些阿耶再來看你。”
沈月溪被扶回床上,一雙眼珠子始終像走馬燈一般轉個不停,不住地瞧著四周,直到夜深,喜枝要滅燈歇息,她卻叫住:“喜枝,別把燈滅了。”
她怕燈一滅,眼一閉,就什麽都沒了。
“娘子,你若是怕的話,我便在你身邊打個地鋪。”喜枝安慰道。
天寒地凍,即便屋內有地爐,打地鋪終究是冷的,沈月溪到底不舍喜枝受累,隻搖了搖頭。
“那我便睡在外間的小床,娘子想要什麽叫我便是。”喜枝多點了幾盞燈,將整個屋子照得通亮這才出去。
隻是第二日清晨,她進來的時候卻見她家娘子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坐在銅鏡前死死盯著鏡中的自己,這模樣怕不是坐了一宿?
“娘子?你……不會是看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吧?”喜枝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往日裏她便愛聽書,總聽說鏡妖特別愛將美貌女子的魂魄鎖在鏡中然後取而代之,她家娘子從醒來之後便怪怪的。
她還聽說妖怪做法,人便會大病一場……
完了!她越看越有事,她家娘子的魂魄還在嗎?她是不是應該去告訴阿郎趕緊請個茅山道士回來?!
“你這胡說什麽呢?我已經無事了。”沈月溪再見喜枝這張稚嫩的臉,略顯蒼白的小臉滿是喜悅,彎眉笑得燦爛。
她對著鏡中這張初初長開的臉沉思了一夜——
她是真的回到了她十三歲這一年冬!
這個時候,她依舊是汾東沈家爛漫的小娘子,沈家與沈南衝都好好的,沒有薄情寡義的梁伯彥亦沒有會砍人腦袋的裴衍洲!
她笑著笑著,不自覺便又落了淚。
“娘、娘子,你真的無事了嗎?要不要叫大夫來瞧瞧……實在不行,咱叫道士也成!”喜枝盯著又哭又笑的沈月溪,心中瘮得慌。
沈月溪起身,卻見喜枝一臉懼意地連連後退,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放下一夜的沉思,難得一身輕鬆地說道:“喜枝你再亂說話,我便告訴孫嬤嬤,你帶我去如宴樓聽書的事,好叫她罰你。”
“好娘子!您可千萬別告訴孫嬤嬤!”喜枝忙上前討饒,沈家待下人寬厚,喜枝又自小與沈月溪長大,說話少用敬語——就這事,不知被孫嬤嬤罰了多少遍,罰得喜枝聽到“孫嬤嬤”三個字都要打哆嗦。
“這會兒知道怕了?讓你胡亂說話。”沈月溪笑著便去撓喜枝的癢癢。
喜枝最是怕癢,被沈月溪撓得“咯咯咯”直笑,兩個小娘子嬉笑成了一團。
沈月溪又突然頓住,從前隻覺尋常的事,如今看來,這般任意的笑、自由的動當真是得之不易。
她正色道:“將林大夫叫過來給我仔細瞧瞧也好。”
即得時光回轉,這一次,她一定能完成阿耶的囑咐,康健平安活到白首,亦要用康健的身子護住沈南衝與沈家!
林大夫是沈家養在府上的大夫,他來時,沈月溪有些倦意,精神卻好得很,不過沈南衝隻這一個小娘子,他不敢怠慢,細致診過脈以後,笑道:“娘子年輕底子好,如今已無大礙。”
“林大夫,您再為我仔細看看,是否有什麽隱疾?”沈月溪問道,要不然怎麽會雙十年華便發病?
林大夫茫然之後,又給她重新診了一次脈,“娘子並無隱疾。”
“哦……那我,”沈月溪頓了一下,“那林大夫可曾見過渾身猶如針紮般疼著的怪病?”
“老夫行醫多年,未曾見過這等怪病。”林大夫想了想,“許是骨痹之症?隻是那是年紀大了、長期勞作之人方會得的,娘子且寬心。”
“不是,是針紮進肉裏的痛,不僅紮入肉裏,還紮入五髒六腑,嘔血不止……”沈月溪恍惚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梁府的那五年,身子重重地顫抖了一下——
她著實不願意再去嚐那樣的滋味了!
林大夫不甚在意道:“哪有這樣的病,娘子又是從哪個說書人那聽到的?那些都是編的,不可信。”
沈月溪見林大夫一臉的隨意,抿了抿嘴,許是自己那病真的太怪,當初梁府也請過京都名醫,也未見半點起效。
可是,她好不容易回到康健的時候,總是應該做些什麽,又一臉認真地問道:“那我平日裏該如何養生,才能長命百歲?”
林大夫正欲起身離去,卻見小娘子板著一張臉滿是嚴肅,他滿臉狐疑,眼前這位沈娘子前兩日還因著嫌冬衣臃腫硬穿著秋裳而凍出了大病,這會兒倒要養生了?
“養生之道,無非是養心調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修身養性,清淡為食,強體除疾,你前陣子嫌醜的那套五禽戲便是極好的強體之法……”
“既如此,還請林大夫每日辰時來教我。”沈月溪點點頭,未見半點嫌棄。
見旁邊的喜枝欲言又止,又道:“喜枝也跟著我一起練。”
林大夫本以為沈月溪是在說笑,卻沒有想到沈月溪當真領著喜枝來練五禽戲,隻是沈月溪自小嬌生慣養、四體不勤,打得那五禽戲真的略醜——
醜得喜枝不忍直視,便是看自家女兒千般好的沈南衝也沒法昧著良心誇讚沈月溪。
“阿月呀,你若是在家實在閑得慌,明日初一,不如去興國寺燒香祈福,順便出去走走?”沈南衝委婉地建議道。
沈月溪點了點頭,自己能重生回來,自是得上蒼眷顧,感謝神佛自是應當,還要為沈南衝祈福。
“咳……你那五禽戲就別練了。”沈南衝忍不住又補了一句。
“阿耶是覺得五禽戲不好?”沈月溪疑惑地問道,“女兒是為了強身健體,若是五禽戲不好……不若我跟著阿耶習武?”
沈南衝當即說道:“阿耶覺得五禽戲便挺適合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