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送給大喵的生日禮物……幾乎快要不像住人的樣子。
微微顫抖的手掌按在門旁,美如白玉雕成。
陸清婉走了進來,淚水漣漣輕聲呼喚道:「相,相公?雲兒?」
沒有人回答她,她並不覺得多麼意外,也許她這一路上早有準備。
她順著大開的房門走進卧室,看到緊挨著床頭衣箱倒著的沈秀才。
「相公……」陸清婉腿軟了軟,無力的靠在房門上滑落,望著沈秀才的屍體淚水簌簌而下……
……
碧綠的桃樹上繫上了飄紅的絲帶,安靜的村莊響起來喧鬧的鑼鼓,大紅的燈籠被春風抬起,掛上門旁,眉眼艷麗妖媚的新娘子,披上了火紅的嫁衣,殷紅如血又雍容端莊的花朵簪在耳畔,襯得她動人的粉面桃腮越發顯得膚如凝脂彈指可破。隨著一聲鑼響,安靜的喜婆伸出僵硬的手,扶著嫵媚多情的新娘子上了花轎。
——若是不曾看見新郎和賓客,只怕所有人都要把這當成一件尋常的喜事來看待,但若是有人不小心看到這場詭異的婚禮,只怕要嚇死過去。
那是一場除了新娘子只有死人的婚禮。
即使有法術的掩蓋,那僵硬凝滯的舉止也無法隱藏那無魂死屍的氣息。
沒有儐相高喊拜天地,沒有人為他們歡呼祝福,所有人都像一個個滑稽的提線木偶,安靜的上演著一出荒謬的默劇。
直到婚禮結束,新郎新娘被『送入洞房』,那一具具行屍走肉終於失去了法力的支撐,癱倒在地上。
……
陸清婉精通的是陣法與幻術,對傀儡一道並不熟悉,但以她的修為,仗著法力強行控制一些凡人的死屍做一些簡單的事,卻並非難事。
她也沒白白驚擾冒犯那些亡者,婚禮過後,她將所有枉死的村民送去入土為安。
最後一位被送走的,是沈秀才。
她帶著沈秀才的骨灰,來到那片桃花林——人們畏懼的那個大妖桃花娘娘早已經魂飛魄散,這一點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片桃花林里依舊存在的那些,不過是些連意識尚且蒙昧迷濛的小精怪,根本成不了什麼氣候。而區區一個靈氣稀薄的小世界而已竟然能夠孕育出桃花娘娘那樣能孕異族靈胎的千年大妖,只怕假設沒有什麼洞天福地,這片桃花林就是這個小世界靈氣最濃郁的地方了。
陸清婉當然要把自己的相公安置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
她將沈秀才的骨灰放進去,拿出一個木製的人偶。那人偶不過巴掌大小,有鼻有眼四肢靈活,看上去十分精巧。她將自己的髮絲在人偶身上纏了一縷,那人偶就落在地上變成了她的模樣。
陸清婉注視著那個如自己一般嫵媚動人的女子,皺起了眉頭,幽幽一嘆,哀怨的道:「妾身本來的模樣,相公若是認不出來該如何是好?」
那人偶再一次被變成了陸婉娘的模樣。
清秀有餘卻美艷不足。雖然遠遠不及她本尊漂亮,卻……是與沈秀才共枕多年、他最熟悉的模樣。
『陸婉娘』走進棺木中,安安靜靜的躺了下去,陸清婉將骨灰罈放入她的懷中,緩緩推上棺木。
堆墳,立碑——然後在夫妻合墳的旁邊,她又起了一個小小的配墳。
——【愛子流雲之墓】。
父母未死是不該給年不足六歲的幼子立碑的,更不要說,這兒子死沒死還不知道呢。
——可陸清婉連對修士來說是大忌的冥婚都舉行、自己的碑都立了,還怕這點陰晦?
沒有兒子的墳墓,將來他若是死在外面連個收屍人都沒有,豈不是要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陸清婉一襲白衣站在一大一小兩座墳前,淡淡道:「相公,且先讓它,再代妾身陪你一段時日吧。」
……
若有若無的陰雲遮住慘淡的月,有陰涼地微風在門外的黃土路上吹起,燃燒的火盆烈焰在清風中跳躍,發出『噗噗噗』的聲響。
跪坐在火盆前的白衣女子漫不經心的將一把紙錢撒入盆中,殷紅嬌美的唇瓣微微翹起,似嘆息又似眷戀的說:「相公,你回來了……。」
她轉過頭來,嫵媚艷麗至極的面容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輪廓更深,更如蝕骨妖狐一般魅惑眾生。
回魂回來的沈秀才:「——?!」
「你是誰?」沈秀才一臉懵逼,反應過來立刻瞪大了眼睛,震驚的語無倫次:「——姑姑姑姑娘!您認錯人了!在在在下並不曾、曾見見過姑娘!」
他不禁再次抬頭看了一眼大門,更懵逼了——沒錯,是自己家啊!家裡的那個妹子到底是誰?!
「噗嗤——!」陸婉娘忍俊不禁。
她站起身來,蓮步輕抬向沈秀才款款走來,溫柔曼聲道:「都這麼多年了,你一緊張就結巴的毛病居然還是改不了。
這不禁讓妾身想起了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你趕考歸來錯過了宿頭,卻在半道上撿到了我。你明明被我嚇得腿都在發抖,卻還在結結巴巴問我——姑娘,大半夜的,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我當時就在想,這書生究竟是色迷心竅還是真的傻了是個實心眼兒?
——就是他了。」
沈秀才目瞪口呆,瞪著陸清婉半天說不出話來,心中儼然猜出自己面前這位姑娘究竟是誰。
陸清婉煙波橫起,嬌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妾身不是普通人了嗎?怎麼,真身站到你面前,就認不出來了嗎?」
沈秀才神情微微扭曲了下:「——婉,婉娘?」
陸清婉微微點頭,笑靨如花,欣然道:「相公可算是認出來了,不錯,正是妾身。
你回都回來了,還怕我再吃了你嗎?進來吧,咱倆說說話。」
沈秀才:「……」心情複雜……
搞了半天媳婦兒還是個女妖怪!騙子!白高興了qaq!
她率先轉身回了家中。避開沈秀才的眼睛她卻再無法保持那副千嬌百媚從容自若的模樣——她雙手緊緊揪著帕子,水漾的眼眸亮的驚人,抑制不住的笑容在她的嘴邊翹起。
像一隻終於偷到雞的小狐狸,欣喜若狂——即使怕被失主發現不得不偷偷摸摸,她也無法剋制自己吃到嘴裡的竊喜。
他,回來了。
既然捨不得我回來了……
——那就別想再走了!
桃花妖
「唉,怎麼說都是你的理!」秀才娘子終於破泣為笑,側坐過來逗弄小娃娃,滿心滿眼都是溫柔和歡喜,柔情似水的問道,「相公,那咱們兒子叫個什麼名兒啊?」
沈秀才看向窗外。
雨過天晴,碧空如洗,絲絲縷縷的薄雲如輕紗隨風舒展,清透如水流。
沈秀才溫聲道,「就叫流雲吧,沈流雲。」
秀才娘子低頭逗弄著小孩,「嘻嘻,流雲~小流雲~快叫娘~流雲~」
……
沈秀才溫柔的笑了笑,忍不住奇怪的問道,「……娘子,你不問我為什麼說他是妖怪嗎?」
秀才娘子微微一怔,輕輕嘆息道,「從看到你抱著孩子,妾身就覺得奇怪了。
昨夜那麼大的雨,按理說就是成人也是受不住的。這麼小一個孩子……
你之後說他是妖怪,妾身倒覺得解了惑了。」
沈秀才想起昨夜,依舊有些心有餘悸,道,「昨夜大雨瓢潑,電閃雷鳴,我被大雨困在半道,忽然聽到了女子的慘叫。
等我再凝神細聽時,女子的叫聲消失了,反倒響了嬰兒的啼哭之聲。
我怕她們是與我一樣被大雨困在道上的行人,便順著哭聲找了過去。
這個時節桃花早就敗了,我來到的地方卻是一片桃花林,大雨打下,滿地殘紅。
其中有一株就在溪流旁邊。
那棵桃花樹真的好大——我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桃樹。它也不知道長了多久,比兩人合抱還粗。
興許是被雷電擊中了,上頭燃起了紫色的火,看上去極為詭異駭人。
在那棵樹下的溪水裡,我看到了即將被雨水沖走的小流雲。」
他慢慢解開娃娃身上的包裹,露出娃娃的小肚子,也露出了肚皮上一枚鮮艷的桃花胎記。
那桃花五瓣,就去畫上去的一般,纖毫畢現層次分明。隨著嬰兒呼吸時的肚皮浮動,也像會呼吸一般微微鼓動。
沈秀才嘆了口氣,又重新給他包上。
「我剛撿到他時,不僅僅是肚子,在他的額頭上也是有一朵的,後來越來越淺,就消失了。
只希望這一枚之後也消失不見才好。
人就是長個胎記,又怎可能真的和桃花一模一樣。」
秀才娘子安慰道:「相公莫愁,即便這東西消不了也沒什麼。妾曾聞城裡有個老師傅,紋的一手好皮綉,若是將來雲兒這印記當真去不得,咱們就請師傅給他紋一身皮綉。
莫說一朵小桃花,青龍白虎繁花滿樹哪樣要不得?
妾就不信了,到時還有哪個分的出是天生的!」
沈秀才深覺有理,連連點頭。
秀才娘子嫣然一笑,煙波流轉,清秀的面容竟顯出一種別樣的魅力。
她輕輕道,「相公,還有一件事,你以前說了咱們要把他當做親生的孩子看待,那……是不是給大伯和嫂子……
送個信兒啊~?」
沈秀才一愣,看著娃娃若有所思。忽然咬牙狠心道,「送!怎麼不送!我沈某人喜得麟兒怎能不給兄長知道?
不僅送信,娘子你回頭收拾收拾細軟退了房屋,我去找找落腳的地方,我們準備搬家吧。從今日起……流雲就是咱們家十月懷胎生的親生兒子!」
秀才娘子立刻眉開眼笑,喜不自勝。急忙道,「咱們家新落腳的地方不如就找靠近那片桃花林的地方吧,雲兒生於桃花林,裡面要是真的有什麼,說不得還得念份香火情庇護他一二。」
沈秀才連連點頭,感動的拉住了秀才娘子的手,「娘子真是一腔慈母心腸,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
有了兒子就有了動力,雖然兒子是撿來的,但一想到自家一家三口齊全了,沈秀才的胸膛里就充滿了幹勁。
他用了飯後,就背著一把新傘去找落腳的新地點去了。
陸婉娘目送他離去,輕輕關上門,蓮步輕挪,又翩然婀娜的回到了屋中。
床上漂亮的小嬰兒裹在柔軟的包裹里,「啊啊」講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她端莊的站在床前,布衣荊釵卻有一種別樣的優雅。她微微垂眸注視著床上自娛自樂的小傢伙,半晌,輕輕的嘆了口氣,放下了交握在腹前的手。
「罷了,算你命大,剛好撞上那笨東西。」
她說著,十指翻飛如花,快如風影,而後五指齊屈似鋼勾鐵爪,似乎抓住了什麼,用力往外一拉——
一道介於虛實之間、粉色如脊柱樣的物體被生生從娃娃天靈蓋拽出。
「哇哇啊——!」
小小的嬰兒似乎感覺到了巨大的痛苦,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陸婉娘神色不變,半點不為娃娃凄厲的慘嚎所動,手中緊緊抓著如痛苦的蛇一樣在她指尖掙扎扭動的脊柱,向上一拋——
十指瞬翻好似蓮開百.度。
「脊柱」一旦脫離控制就想逃竄出去,卻在門口撞上一道金色的光罩彈了回來。它向床上的娃娃撞來,想要回到娃娃體內,卻又著著實實一頭撞在娃娃身上突然彈出的光罩上,再度被狼狽可憐的彈飛出去。
它無處可逃,唯有狂躁焦灼的滿屋飛舞。
陸婉娘冷眼看著它,手上動作絲毫沒有停頓,金色的光彩自指間散出,看慢實快的纏住了它,一點點壓縮收緊,壓迫著「脊柱」的存在空間。
「脊柱」掙扎反抗,卻毫無用處。
最終,那條小蛇一樣的「脊柱」被壓成了一枚小如指甲的粉色桃核,陡然脫力一般,「啪嗒」落在床上滾了兩圈,不動了。
它失去了所有的神異現象,除卻個頭與顏色不對,其他再與任何一枚桃核無異。
陸婉娘的目光終於落到了小娃娃的身上。
他哭的撕心裂肺聲嘶力竭,尚沒有力氣的軟趴趴的小身子奮力的掙扎扭動著。就像是不小心落進油鍋里的魚,拚命地想跳出那痛不欲生的灼燙溫度。
顯然,他痛極了。
陸婉娘沒有說話,靈活纖巧的手指結成一個個法印,金色的光輝在指尖散出又凝成一條條細細的絲線,如一張金色的網,罩在娃娃的身上。
金網縮緊,沒入嬰兒的皮膚之下。
陸婉兒按住掙扎的小娃娃,撿過落在床上的粉色桃核,放在他肚皮上的桃花胎記上。
那一動不動的小桃核居然像又一次獲得了生命,艱難緩慢的蠕動著,慢慢滲進了桃花胎記中。
小娃娃的哭聲漸漸止了,似乎痛苦得到了緩解,只留下讓人心疼的抽噎咿呀聲。
陸婉娘擦了擦額角潮濕的汗意,輕輕撫摸著娃娃哭的憋紅了的臉龐,微微一笑,「小東西,這會兒哭的厲害,卻不知道娘親好心。總有一天,你會感激為娘的。」
她將小娃娃抱了起來,卧在臂彎中輕輕搖晃,溫柔誘哄:「哦~哦~雲兒不哭不哭~娘親抱抱~」
正在沈秀才思索自己家的未來時候,小流雲蹦蹦跳跳的從外面回來了。小小的男孩髒兮兮的,泥猴兒一樣可笑。他看到父親心虛的拍拍身上的泥土,露出甜甜的笑容,向沈秀才懷中撲去。
「——爹爹~」
稚嫩的聲音又軟又甜,聽的人心都要化了。
有威嚴可怕的娘看著他怕挨揍什麼都小心,但溫柔好脾氣的爹小傢伙可一點都不怕。
最多怕他告訴娘。
沈秀才蹲下來抱住他,幫他拍,心疼極了。
「來乖乖,爹爹給你洗洗臉。」
小流雲雖然心智不全,但父母寵愛,陸婉娘在的時候,即使小流雲調皮也總能把他打理的跟白麵糰子一樣乾乾淨淨的。而陸婉娘病倒不過短短兩天,髒兮兮的小傢伙就不太像樣子了。
沈秀才幫兒子洗了臉擦了手,潑掉那盆小黑水,心疼的不得了。
他一個大男人本就不太擅長打理家務,又要時時照看病中的娘子,自然只能委屈兒子受苦。
若非那些長舌婦胡說八道,自己好好一個家又豈會如此?
沈秀才心中暗恨,但無論他怎麼想,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唯有先解決眼前危機再提其他。
陸婉娘狀況奇怪,他半點不敢輕視,無暇顧及幼子,不禁愧疚自己愧為人父,又擔心自己看不到他時,他調皮出事,一顆心可算忐忐難安揪成了一團。
神差鬼使的,他拿出一塊貼身的玉佩掛在小流雲脖子上,塞進他的衣服里……
雖知十有八/九並沒有什麼用,但將自己貼身的玉佩給兒子戴上之後,沈秀才確實安心了不少。
這玉佩是他將自己親手雕的木簪送給婉娘時,婉娘給的回禮。據說婉娘說,是從他們家祖上傳下來的,讓仙長施過法的。
婉娘家曾出過修道有成的高人,她的話,自然要比旁人可信許多。
將據說可以護主的靈玉系在愛子脖子上,沈秀才總算安心了些。他摸摸兒子嫩嫩的小臉兒,囑咐道,「娘親生病了,爹爹要幫娘看病,雲兒要乖乖的哦,不要亂跑知道嗎?」
「嗯!我不亂跑,爹爹看娘吧,我聽話!」小流雲天真的道。
「真乖!」
……
吃了飯,小流雲就去找陶花雨玩耍了。他從小跟陶花雨玩到大,對於陶花雨,沈秀才也非常放心。
他去找陶花雨,沈秀才完全沒有阻止。
沈流雲年紀還小,再加上啟智晚,就是一個沒心眼的傻白甜,見人就笑,很多時候別人說什麼他並不理解。比如說,娘親生病了,他就不明白母親究竟為什麼生病。
相對而言,早早嘗遍人情冷暖的陶花雨就要聰敏多了。
陶花雨雖然不能說話,但那刺耳的流言他全都聽在耳中,他人異樣的眼神他也都看在眼裡。
背後中傷者令人厭惡,更讓人厭惡的卻是那些用異樣的眼神看待懵懂無知的小流雲的人。
陶花雨索性帶著小流雲躲出去,也省的看著心煩。
…………
用完飯後,陶花雨一手牽著小流雲向河邊走去,打算去兩人的秘密基地玩耍。
忽然,有人在後面大喊,「——陶花雨!」
陶花雨回頭,看到陶彩兒抱著弟弟向他跑來。
陶彩兒將文乘風放到他面前,雙手合十討好的請求道,「你要帶小雲出去玩嗎?順便幫我帶下弟弟好不好?
——就一下午,我很快就回來!
拜託了拜託了,小雨幫幫忙啦!」
陶花雨:「……」
陶花雨默默看向乖巧的看著他的文乘風。
陶花雨很想拒絕,可惜沒有機會。在他看文乘風的時候,陶彩兒就已經跑了……
陶彩兒是村中寡婦的女兒,因為沒有父兄幫襯撐腰,她娘親擔心她在婆家受欺負,可算是操碎了心。找個什麼樣的女婿都覺得不可靠。一來二去,沒爹沒娘的孤兒陶花雨就入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