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獨角戲
岸上乃是一座小小的八角亭,一道雪亮的瀑布掛在懸崖之上,一落千尺,飛珠濺玉。瀑布不遠處,乃是一個清雅的小院子,綠竹做的桌椅板凳,雅緻非常。
靈越用力擰乾裙子上的水,忍不住問,「這是哪裡?」
「正是寒舍。」
綠綺輕移蓮步,走進畫堂,地上的火塘炭火欲盡,她隨意丟了幾根柴火,一時又霹靂啪啦地燃燒起來,堂上頓時溫暖如春。
靈越靠在火塘坐了下來,恨不得將整個身體放在火上炙烤。
綠綺也不理她,轉到堂后,不多時回來手上提了數件衣服,懶洋洋地丟給她,「換上罷!」
「我才不要穿你的衣服……」靈越瞥了一眼,斷言拒絕。
「真是有骨氣……」綠綺笑了笑,「其實,你是怕這衣服被我下了毒吧……」
靈越的嘴角浮起一絲鄙薄,「我有什麼好怕的?落在你手裡,也不是第一回,大不了又被捉回去……」她不再多言,氣呼呼地抱起衣服去了簾后,三下五除二換好,披頭散髮走了出來,依舊在火塘邊坐下,用手指梳理著濕噠噠的長發。
綠綺恍若未見,斜倚在美人榻上,手中隨意握著一樽晶瑩剔透的琉璃盞,杯中之物,殷紅如血,珠光離合。她揚起優美的頸項,琉璃盞輕輕滑過她的唇,櫻唇如花綻,萬種嫵媚。
一支紫玉鳳頭釵挽不住萬千青絲,垂散在微微敞開的衣領上,露出若有若無的渾圓,她卻渾然不覺,只是自顧自地斟酒,小酌,眉宇之間是靈越從未見過的蕭索。
靈越對她的滿腔怒意,忽而在這樣的蕭索之中,消弭於無形。
「你走吧!」綠綺忽然淡然說道。
靈越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綠綺的嘴角泛起微笑,「你走吧!」
「你不是要將我獻給……」靈越不可思議地望著綠綺,心想,莫非她又要耍什麼花招。
「山後有一條不為人知的小徑,無人看守。你若幸運的話,幾個時辰之後就可以逃出花間谷。」綠綺玉白的手指輕輕握住琉璃杯,她沒有看靈越,只是專註地看著琉璃盞上細碎滑動的水珠。
「我……我不明白……」靈越喃喃地說。
綠綺站了起來,她的手輕輕撫上靈越的長發,順著長發而下,停留在肩膀之上,略帶自嘲地說,「我是個沒有心的女人,你又何必明白?」
靈越一下脹紅了臉,「我……」她垂下了頭,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綠綺突然出手,玉指輕拂,剎那間點透她身上幾大穴,靈越全身立時酸痛無比,失聲驚呼,憤然道:「你這個女人!你果然不懷好意……」
話音未落,她驚訝地發現酸痛過後,氣血緩緩流動,行遍全身,一時無比暢快。
原來綠綺解開了少年的禁制。
靈越忍不住再次問她:「你為什麼要救我?」
莫測的微笑浮現在綠綺的臉上,她豎起手指擋住粉潤的嘴唇,「噓!整個行宮都在尋找你,你若是想留下來,我倒是願意好好跟你敘舊。」
靈越緊緊閉上嘴巴,轉身就走。
綠綺猶疑片刻,就在她踏出小院的那一瞬間,幽幽開口,「其實,你本不該殺他的……」
靈越倏然轉身,眼淚就像決堤的河水,奔涌而出:「不許你提他!若不是你……」
她咬住了嘴唇,感覺指責綠綺的每個字都那麼蒼白無力。
「傻姑娘,有時你的眼睛也會欺騙你……」綠綺的眼中為何也蒙上了水霧。
「你想說什麼,便直說!別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會原諒你……」
「他並沒有背叛你……」綠綺輕輕地說,眼前閃現出那個俊朗少年的面孔。他雙眸赤紅,顯然中毒已深,卻極力壓制著體內的獸性。她的衣衫盡褪,露出完美無缺的身體,那叫路小山的少年終於崩潰,向自己猛然撲來。她在心底冷笑又鄙夷,「男人啊,終究是經不起誘惑!」誰知那少年抱住自己,在耳邊卻低聲道:「綠綺,你忘記庄兄了嗎?他卻不曾忘記你。」
那一剎那,她好似從山巔落入無盡的深淵,一顆心不停地墜落,墜落。
**的身體彷彿被冰封住,她忘記了動作,無比厭棄自己。
「救我……救你自己!」他在耳邊艱難地喘息。
鬼使神差一般,她點住了路小山的穴道,故意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主人的視線,演出了一場逼真的戲。
她沒想到的是,這戲,最終卻以悲劇收場。
一把匕首,在心愛的女子手中,插向少年的胸膛……
她到現在都無法忘記那時靈越眼中的恨意,悲傷和夢一樣的迷惘。
——想都不用想,她已瞭然那是主人的傑作。
她輕輕地搖頭,目光凝聚在眼前少女慘白如紙的臉上,「你本不該殺他的……他愛你。」
少女的臉上慢慢開出一朵微笑,就像冬日裡絕望凋零的花,染盡風霜和蒼涼,「你說的沒有錯……我本不該殺他的。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綠綺聽不見,微微蹙起了眉尖。
遼闊的長天之上,低垂的彤雲似乎預示著一場暴風驟雨的到來。
靈越遽然轉身,發足狂奔起來,不多時纖細的背影消失在蒙蒙蒼色之中。
綠綺悵惋一嘆,手指輕輕拂過頭上的紫玉鳳釵,俯身斟滿琉璃盞,酒漿如血,瀲灧波光照進她慵懶的眸子里,彷彿一面鏡子,照出了繁花落盡時的荒蕪。
山,巍峨高聳的大山!連綿起伏,一座連著一座,延伸到遠方,消失在迷茫的雲霧之中。
靈越在山中逃竄了數日,早已不辨方向。她第一次見到這麼這麼陡峭的山,這麼茂密的樹林,一路走來,只見飛禽走獸,卻不見人影。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樵夫,卻咿呀呀呀聽不懂他說的方言,靈越比劃了半天,兩個人終是大眼瞪小眼,只好作罷。
好在這山中野物甚多,她餓了便摘些葉果,烤只野兔,渴了便飲些山泉水,夜裡縮在樹洞之中,蓋著厚厚的乾苔蘚,倒也能度過一夜。
此刻夕陽尚未落山,她仰頭望著天空的紅日,忽然就覺得恍惚。
難道她永遠也無法走出這哀牢山嗎?
她靠在一棵人腰粗般的大樹上,絕望的心情襲上心頭。
叮鈴鈴……
風中,清靈的鈴聲隱約隱約傳來,靈越一躍而起,縱身上了大樹。
夕霞漫天,重重光影透過過林間,滿山冷翠,遙遙一點紅色分外奪目。漸漸的,那紅色越來越明顯,原來是一頂繡花小帽子,裝飾得極其精美,雪白的帽檐之下,露出一張可愛的小臉,看樣子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騎在馬上,正笑呵呵地對搖著一串鈴鐺。
一個皮膚黑黝黝的老頭,牽著韁繩,不緊不慢地在林間走著,每走幾步,女孩就搖搖鈴鐺,樂不可支。
衝天的喜悅幾乎將靈越掀翻在地,她跳下大樹,掠身而起,飛奔到老者的身邊,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一老一小見山林里忽然衝出個人來,嚇了一跳。待到看清是個年輕美麗的姑娘,當下鬆了一口氣,露出和善的笑容。
「爺爺,我迷路了,你可知道下山的路?」靈越行了一個禮,壓住狂跳的心,慢慢說道。
那老者怔了一怔,對那小姑娘嘰里咕嚕說了起來,靈越半句也聽不懂,滿心希望頓時化作絕望。
「你是漢人?」那小姑娘忽然開口,她說得極慢,卻是字正腔圓的官話,靈越一時欣喜若狂,連連點頭,「不錯,我是漢人,我迷路了,你們知道下山的路嗎?」
「姐姐,你別著急,我們也要下山去,你跟著我們走就是了。」
「真的嗎?太好了!」
「嗯,天黑了,我們先去月亮寨,明天才下山,你跟著我們一起走吧。」
說話間,太陽果然慢慢隱入雲層,暮色降臨了。 一彎新月升起了,淡淡的影子映照在天空。
「月亮寨遠嗎?」
「不遠,翻過前面的山樑就是。」 小姑娘指著前方聳立的一座小山回答。「我叫阿莎,姐姐你呢?」
「我叫阿越……」靈越輕輕地回答,眼睛霎時熱了起來。
阿莎十分活潑,她告訴靈越牽馬的老人是她的爺爺,因為他心疼馬兒,又心疼阿莎,寧願自己走路,也不願意一起騎馬。
「你的漢話說得真好,是跟誰學的呢?」
「我阿爸阿媽在山下的三叉路口賣餌絲,我總幫著阿媽幹活招呼客人,見過不少漢人,自然就學會了漢話。」阿莎說著看了一眼爺爺,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爺爺也想學漢話,可是我剛教了他一句,他轉個身又忘啦!」
爺爺似乎聽懂了阿莎在笑話自己,鬍子翹起來,故意做出可笑的模樣,阿莎於是笑得更歡了。
靈越心中的沉鬱,被阿莎快樂的笑聲沖淡了不少。
一彎新月升起了,淡淡的月光,照得林間忽明忽暗。
「到了,那就是月亮寨!」阿莎叫了起來。
一座小小的村寨出現在眼前,不過十幾戶人家,都是枯黃的草頂、竹篾泥牆的小屋,昏黃的燈火,稀稀疏疏地坐落在林間。
「姐姐,你知道為什麼這裡叫月亮寨嗎?」阿莎神秘地問道。
靈越思忖片刻,猜道:「因為這裡的月亮特別美?」
「不是……不不不,這裡的月亮很美,但是月亮寨不是因為月亮美才叫月亮寨……」小姑娘發現自己說不清了,索性指著遠處的一處山岩道,「快看那裡,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