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滄海月明珠有淚
靈越足足睡了幾個時辰,方才悠悠醒轉。她顫動著眼睫毛,睜開雙眸,便看見路小山帶著微笑的一張大臉,離自己近在咫尺。
「你醒了!」他的呼吸甚至也能聞到。
靈越掙扎著要起來,他忙扶住了她,「慢一點,我來幫你。」
他握住她的臂膀,掌心傳來的溫熱令她的心頭一跳。
「姑娘……你餓不餓? 可惜我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等他們來送了。」庄玉煙說話流暢了一些,靈越怔怔地看著她,恍如看見昔日畫中的美人走了出來。
「他們……是誰?」
庄玉煙面無表情地仰起頭,看看頭頂,「就是他們。」並不肯多作解釋。
「我……不但聽說過你,我還見過你……」靈越凝視著她溫婉的眸子,輕輕說道。
庄玉煙難免訝然,「姑娘,我被關在這地牢里已經快十年,你如何見過我?」
「我們是庄公子的朋友,庄公子所住的弦月居里,掛有你的畫像,畫中的你一身綠衣,手撫瑤琴。庄公子告訴我,那幅畫像是他的父親所作。」
「庄公子……庄公子?」庄玉煙不覺重複著這幾個字,良久,神情大變,激動不已,一把抓住靈越的手,「你說的庄公子可是妙融?是不是妙融? 融兒他還活著?他還好嗎?」
「庄公子如今是名聞天下的玄機公子。」路小山輕輕將她的手從靈越胳膊上不動聲色地挪開,「武功卓絕,風姿卓絕,學識卓絕。」他有意無意地掃了靈越一眼,似笑非笑。
庄玉煙淚落連珠,神情激動,倚在綉枕之上,「融兒!我的融兒!」
「庄夫人,你和姐姐可是孿生姊妹?」靈越瞪了一眼路小山,繼續問道。
「不錯,我的姐姐庄月明與我乃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姊妹。」她情緒稍平,眸光之中水波蕩漾,含著一絲哀色,「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靈越輕輕吟誦。
這句詩落入她的耳中,她如燙到一般,蓄滿眼珠的雙眼閃著月華般的亮光,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半天如同身在一場夢境之中,嘶啞著喉嚨,哽咽不成句,「這是當年夫君為我們畫像,所題之詩,裡面暗含了我們姐妹的名字。」
良久,她情怯微語,「他們……現在過得很幸福吧?」
靈越沉默半晌,輕輕嘆息一聲,從唇齒間極其艱難地吐出一句極其殘酷的回答,「歐老先生已經在幾年前去世了……」
庄玉煙聞言彷彿石化成了一尊雕像,白髮如雪,更見蒼老。
良久,她喃喃自語:「原來飛揚已經死去了幾年了!可我卻還一個人活著……」
「我還一個人活著。」她低聲,一字一句,重複著這句話,令人唏噓。
「歐老先生在臨死前畫了一副你的畫像……」靈越不忍見她柔腸寸斷,忍不住道。
「你如何知道是我,而不是姐姐?」她忽然哼了一聲,語帶譏諷,冷笑連連。
「那畫像中的女子與錦瑟相依,眉宇之間十分溫婉。更不令人注意的是,嘴角有一粒微小的美人痣。」靈越看著庄玉煙的嘴角,吐詞清晰。
她漸漸浮出慘淡的笑意,「我們姐妹都有這顆美人痣。」
「可是如果不是特別留心,根本不會有人發現你的痣位置偏左一點,你姐姐的痣偏右一點。」
她的眼底流露出驚訝,繼而痴痴笑了,眼裡綻放出別樣的光彩,如同暗夜裡突然迸發的煙花,「飛揚……飛揚……最後愛的人,終歸是我……」
「原來你大半夜的去明月樓,就是為了比較兩幅畫像?」路小山目光流動,看向靈越。
不知為何,便是這樣溫柔的目光,靈越也覺得無法與之對視。她微微轉過頭,看向淚光之中痴痴微笑的庄玉煙。
「庄月明將你軟禁在這裡,就是為了取而代之,成為玄機山莊的女主人嗎?」
然而庄玉煙眼底輕波涌動,回答出乎意料:「我的姐姐,原本就是這玄機山莊的庄夫人。」
靈越和路小山一時大眼瞪小眼,如墜雲霧之中。
庄玉煙看了一眼兩人的神情,轉身在梳妝凳上靜靜地坐下來,為他們講述了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十四歲那年,我的姐姐就已名動天下。
那一年六月,最和暖的時節,她第一次隨父親去了嘉興參加十年一屆的武林大會,紅衣飄飄,雪膚花貌,驚鴻一瞥,便驚艷了整個江湖。
武林上下都道她明艷絕倫,風華絕代。立時將當時如日中天的妙手仙子花月姣拋之腦後,讚譽姐姐才是真正的「武林第一美人」。
庄月明,提起這如詩般三個字,多少江湖子弟情思暗生,如痴如狂,神魂顛倒。又有多少紅顏少女醋海翻波,嫉妒成狂。
姐姐是令父親驕傲無比的掌上明珠。
那時,很少有人知道在玄機莊主掌中還有一顆明珠,這顆明珠相形之下,黯淡無光,那就是我。
都是一般的年紀,一樣嬌艷的容顏,一樣的身姿,我們立在一起,猶如一面鏡子,你照著我,我照著你。就連父親母親也經常認錯。
不同的是,姐姐活潑好動,生性開朗,從小愛纏著父親行走江湖。我卻喜讀詩書,文雅好靜,經常躲在父親的藏書閣里一待就是一天。
雖然個性迥異,但是強大的血緣將我們的命運緊密相連。
我愛著我的姐姐,我的姐姐也愛著我。
我們總是那麼心有靈犀,分享同一件衣裙,分享同一道點心,分享同一首詩。我們悄悄對著流星許下了心愿,今生要相親相愛永遠在一起,來生我們還要做姐妹。
直到有一天,我們愛上了同一個男人。
歐飛揚。
我永遠記得遇到飛揚的那一天。
他穿著一件銀灰色的長衫,一塵不染。他的頭髮是那麼光滑烏黑,披在肩上如同瀑布。他的眼睛燦若星辰,好像能照到人的心裡。他的身姿是那麼挺拔,如同秀樹。
初夏時節,他坐在繁花之間,與父親輕聲交談,聲音是如此的動聽,輕輕地撥動了我的心弦。
我是那麼地羞怯,只敢和姐姐躲在鳳凰樹下悄悄地看他,看著看著,心裡好像開出無數朵鳳凰花。
我還記得父親與他談詩,談到了李商隱之無題。他溫文笑道:「李商隱之詩,我獨愛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忽然姐姐從鳳凰樹后跳了出去,我嚇得趕緊隱入花叢。
姐姐的聲音如同清泉淙淙,清越無比,「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你可知道我的名字何來?」
我忍不住透過花叢去看飛揚。
飛揚的眼睛如同夏夜的繁星,閃著別樣的光芒。我想,他看到姐姐展露微笑的那一瞬間,心裡,定然也開出了無數朵鳳凰花吧?
姐姐對飛揚一見鍾情。
後來她一路跑來找到我,臉上飛滿了紅霞,美得驚人。她激動不已:「玉煙,玉煙,我想愛上飛揚了!我一看到他,心就忍不住砰砰直跳!他,他會愛上我嗎?啊!我現在真後悔,要是像你一樣,多讀一些詩書,多畫一些畫就好了!那飛揚一定會更喜歡我!」
我微笑著看著姐姐,指甲深深地刺進了手心,卻渾然不覺痛。「姐姐,你那麼美,他一定會愛上你的。」
如果,如果先走出樹后的是我,他也會先愛上我吧?
姐姐抱住我,我能感覺她的心潮起伏。她不停問我:「玉煙,我的好妹妹,你喜歡他嗎? 你一定要喜歡他,因為,你不喜歡的人,姐姐是不會嫁的。」
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是的,我喜歡飛揚,非常喜歡,不,比喜歡更多,多很多。
飛揚也愛上了姐姐。
事實上,哪個少年會拒絕姐姐的一番愛意呢? 她是那麼美麗,那麼活潑,少女的熱烈和大膽,明艷和奔放,都在她身上那麼鮮明地張揚著。
姐姐和飛揚相愛了,愛得如痴如醉。
一個是名動武林的美人,一個是江南第一才子,真是天生一對,不是嗎?
因為母親只生了我和姐姐這一對孿生姐妹便已已過世,父親也無意續弦。他本來就跟先祖一般,對男女之念並不在意。他早早與我們言明,姐姐作為長女需要招贅貴婿,將來生下一男半女繼承山莊。
飛揚不顧家族反對和重重責難,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父親樂見其成,很快就定了婚期。
姐姐十五歲的那一天,飛揚想給她送一件特別的禮物。
明月樓上,姐姐一襲紅衣似火,妝扮得明艷無匹,含情而立。飛揚站在畫案前,為她畫了一副真人大小的畫像。他看一眼姐姐,就畫一筆,那眼神里蕩漾著情意,令我心碎。
他畫得那麼仔細,那麼用心,小到一根髮絲都要斟酌再三方才描畫。我知道,那畫中每一筆都含著他的愛,每一筆都蘊著他的情。
我獃獃地想,如果那畫中的人是我而不是姐姐,我該多麼幸福啊。
飛揚也會愛姐姐這般,來愛我吧?
不不,我怎麼能這樣想呢?
姐姐就是我,我就是姐姐,飛揚愛她,與愛我,又有什麼分別呢?
我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那愛戀飛揚的心漸漸不那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