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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梅林少女心

  這是她見過最俊秀的公子了。他的眼神極其明亮,就像夏天的第一縷眼光。鼻樑挺直如同雕刻,嘴唇略薄,此刻抿成一條線,有一種剛毅之感。身姿,更是如同芝蘭玉樹。他與庭玉並肩而立,更顯得他充滿了陽光,健美,男子的氣息蓬勃而出。


  靈越的目光與他相觸,這才驚醒自己竟如此肆無忌憚地打量一個男子,臉上微微一燙,忙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汗。


  那公子見到他們也是一怔,顯然出乎意料。


  他目中含笑,「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沈庭玉微微點頭,咳了幾聲,淡淡回答:「不過是路過罷了,二弟為何在此?」


  「我正要去找父親。」他的眼睛忽然一暗,就像烏雲瞬間罩住了陽光。


  沈庭玉譏笑道:「父親正忙著再做新郎,恐怕沒有空見你。」


  二公子聞言身體一僵,隨即一絲苦笑浮上眉間,「大哥說的也是。」


  金色的霞光流淌下來,照在這對同父異母的兩兄弟身上。他們的相貌並不相似,此刻表情卻如出一轍,都是那麼落寞。


  一時兩人各懷心事,相對無言。


  天邊的霞光轉瞬即逝,夜色漸漸濃重如墨,將這座富貴繁華的宅院籠罩其中。


  靈越跟在沈庭玉的身後,沿著迤邐的長廊,慢慢而行。


  大紅的燈籠一盞接著一盞,高高地掛在廊下,在夜色中閃爍,恍如繁星。


  然而這些燈火照亮了濃墨重彩精心描繪的雕樑畫棟,照亮了亭台樓閣水榭歌台,卻照不明沈家大公子深沉的眉目。


  兩個人不知走了多久,竟來到當初靈越進府時大雪覆蓋的林子。


  暮春之夜,夜風溫柔,夾雜著來自枝頭綠葉,腳下青草特有的芳香。


  那座玲瓏的假山沒有了積雪的覆蓋,顯得瘦骨嶙峋,孤零零地立在林邊。廊下明滅的燈火照過來,依稀看到極淺的三個字,靈越細細辨認,只能認出一個香和海。


  難道是香雪海三個字?靈越恍然大悟,難道這片林子以前是梅林?她望著夜色中濃黑一片的樹木,遙想著,若是冬日站在此處,必定紅梅如火,白梅如雪,香氣四溢,正是梅林雪海,美不勝收。


  可是為什麼這林中如今一棵梅花也無?只有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她不覺望向了沈庭玉。他立在瘦石之畔,瘦削的身影背對著靈越,靜默無聲。


  她轉到他的近前,遙遙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眼睛里有極其微弱的水光。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形成了一條堅毅的線條。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手心傳來的溫暖令他一怔。


  「庭玉哥哥……」靈越輕輕地喚他,「有什麼難過的事,說給我聽聽,或許就不那麼難過了。」


  他的臉上浮起蒼涼的微笑,摸摸她的長發,「你太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可是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小孩子了……」她的語氣中有一種酸澀,「說給我聽聽,你知道嗎,你這樣壓抑著自己,令我更加難受。」


  她純凈的眸子之中又閃過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愁思,令他在恍然間驚覺她已經長大成一個懂得洞察人心的少女。


  層層的心防忽然就被那縷愁思打開,壓抑已久的情緒一涌而出。


  該對她從哪兒講起呢?他望著眼前的假山石,那上面的三個字曾代表著瀘州沈府最為美麗的一景,誰不知道沈府李夫人精心培植的那一片梅林,乃是瀘州一絕呢?


  母親出自世代書香門第,是瀘州里遠近聞名的風雅美人,出口成章,寫得一手好字,更畫得一手好畫。花開時節,母親經常邀請相熟的夫人小姐,在梅林煮酒賞雪,談詩論畫,怡然自樂。


  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喜歡梅林,甚至心生厭惡棄之一旁呢?


  是的,是那個冬日,據說那一天是黃道吉日,宜嫁娶,忌破土。


  那一天,他的父親終於納了白家的女兒為妾。白家也是瀘州城裡數得著的富貴人家,雖然女兒寧願退掉與他人的婚約,也要執意嫁給父親為妾,並不是什麼風光體面的事,白家疼愛女兒,依然備下了十里紅妝,擺足了風光排場。比起母親當年出嫁的光景,不遑多讓。


  他討厭那鑼鼓喧天的熱鬧,避開人來人往的賓客,整日遊盪在香雪海里。卻發現不知何時,香雪海里的一株不起眼的老梅,枝頭上竟綻放了第一枝花。


  他知道母親最愛梅花,特意爬上樹,將那支花折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懷裡,踏進香浮居。


  院子里靜悄悄的,丫環僕婦們不知道去了哪裡。到了母親門前,他特意放輕了腳步,卻看到此生難以忘懷的一幕。


  冬日的陽光照進母親的卧房,將寬闊的房間分成兩極的明暗。明晃晃的光線里,看得見輕塵飛舞。而暗影的榻上,蜷伏著他的母親。


  母親沒有睡,她臉貼在巨大的軟枕上,一滴滴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將枕頭浸染出一塊印子。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母親,囁嚅著叫了聲:「母親。」


  母親微微抬起頭來,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梅花上。有那麼一剎那光亮的眼神,又像風中的蠟燭般熄滅了。


  他慌忙將梅花插到瓶中,拿來帕子為母親拭淚。


  他從沒見過母親流過那麼多淚水,打濕了一塊又一塊的帕子。


  牆外的喜樂若有若無地傳來,影影綽綽。母親怔怔地聽著,停止了哭泣。


  那一天,病重的母親雖然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可是少不經事的他,忽然之間聽懂了母親心中的千言萬語。


  後來他才知道,母親和父親的故事,最開始便是源自一枝梅花。


  「你可知道,眼前這片樹林,曾經種著的是萬千梅樹嗎?」他的目光似從遙遠的地方飄回,喃喃向靈越發問。


  靈越正要說話,耳邊卻傳來他的聲音,低沉而分明:

  「在我十四歲之前,香雪海里所種的全都是父親替母親搜羅來的梅樹,一棵比一棵名貴,一棵比一棵俊逸,那時瀘州城裡誰不知道沈府的梅林雪海乃是冬日勝景?」


  「那個時候,沈伯伯一定很愛伯母吧……」靈越望著幽幽的樹林,想象著那萬千梅樹化為香雪海,是何等壯觀的景象。


  「可惜他的愛意太廣博了,他愛著母親,卻不能改變自己的天性。」他冷冷地微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充滿了嘲諷,「先是白氏,後來又有劉氏,李氏,江氏,蘭氏……一個一個的女人抬進了沈府,就像那片梅林,永遠有新鮮的品種,一棵開了花,還有另一棵,永遠也開不完,永遠也開不敗……」


  那時的他,還是個懵懂單純的少年,母親很少跟他提起與父親之間的往事,自從白氏進門之後,她日漸沉默寡言,那一雙曾經神采飛揚的眼睛里漸漸失去了光華。


  有一夜,忽然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香浮居中的老梅幽幽盛放,火紅的花瓣映著晶瑩的白雪,燦然生光。


  一直鬱鬱寡歡的母親忽然有了雅興,吩咐人備下圍爐,點起紅泥小炭爐,溫上了珍藏數年的梨花白,還命梅嫵去請父親前來。


  他見母親難得展開笑顏,便高興問,「娘,莫非今天是什麼喜慶的日子?」


  母親小酌了一口,對他微笑,目光之中閃爍著細碎的星月光華,臉頰生出淺淺紅暈,一時美麗至極。「幽梅映雪,豈不快哉?玉兒,陪娘先喝幾杯。」


  那梨花白入口清冽,醇香綿軟,三杯下去,母親已是微醺。她凝望著棠下那吐著幽香的老梅,輕輕問他,「玉兒,你可知道這棵梅樹何來?」


  他想了想,「從我記事起,就有這棵樹,應該是有人很早就種下來的罷?」


  母親嘴角噙著一絲幽微的笑意,悠悠地說,「這棵樹,是你父親從疊香寺的梅園之中移植過來的……」


  他不免詫異,重新看了一眼老梅,「這株梅並非名品,父親何故要大費周章那麼遠移過來?」


  母親的臉上醉意愈濃,「痴兒,我和你父親便是在這棵梅樹下相遇的……」


  她的眉眼彎彎眼波瀲灧流轉,似在一瞬間成了梅下翹首的嬌羞少女。


  「那一年,我不過十六歲,帶著梅嫵去香疊寺上香。碰巧那日寺中梅林花開,氤氳成一片香雪海。我倚在梅下,輕輕吹了一曲《落梅花》,你的父親當時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尋聲而來,我還記得他的眼睛,見到我那一刻,亮如星子……」


  他痴痴地望向那棵老梅,原來它見證了一次極其美麗的相遇。香雪海中,橫笛一曲,折下了父親的心,又何嘗不令她交付少女懵懂的心?


  後面的故事他是知曉的,母親歷經波折終於嫁給了父親,春風得意的父親特意辟了這座小園,依著園子為她種下萬千梅樹,送她梅林雪海。


  廊下的燈籠閃著暈紅的光,圍爐炭火正旺,藍色的火焰不停舔著砂鍋,團團白色的水汽,令母親的臉變得飄忽。


  派去請父親的梅嫵回來,卻帶著幾分不自然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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