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神仙劫
「那畜生自那之後就糾纏不休,」雙成憤然道:「他還屢屢口出穢言威脅小姐,說……」
「那畜生說了什麼?」沈庭芝握緊了拳頭。
「他要小姐委身與他,說小姐反正也不是什麼冰清玉潔,裝什麼仙女……如果小姐不從,他就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別說老爺會趕小姐走,他還可以毀掉二公子,從此成為沈家的繼承人,獨佔沈家的家業……」
「這個畜生,他真的這麼說?」沈庭芝的臉上青筋迸出,他顫抖著問道:「星兒……星兒……她?」
靈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忍心聽到白璧蒙塵。
「沒有,沒有!」雙成拚命地搖頭,「就算我拼了命也要護住小姐,不會讓她受到這樣的侮辱!」
「於是,你就動手殺了三公子?」靈越凝望著雙成的眼眸,那眸中淚光閃爍,卻流露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氣息。
「一開始,小姐準備寧死也不想委身那個畜生,她叫我離開沈家,打算跟三公子同歸於盡。」雙成顫聲道,她想起了那天的光景。如果時光倒流,她仍會毫不猶豫替小姐殺死這個禽獸。
那天,小姐自己收拾了金銀細軟,將其他的丫鬟都支開,單獨留下了她。
她和小姐相處多年,自然知道小姐這是有話要跟她說。
麗華苑小巧的池畔,荷花開得挨挨擠擠。綠如翡翠的池間,是自由活潑的游魚,間或在荷蓋底下一劃,漾起一層層的水波。
小姐穿著一身淡黃的紗衣,倚在欄杆上,看著魚兒一動不動。
天空逐漸暗淡下來,含混不清的烏藍,一大片,一大片,綴於天邊。
小姐的臉色也被映照得烏藍,眉間是淡淡的哀愁。她終於下定了主意般,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雙成,你走吧!」
她的眼淚立時就流了下來,「雙成死也不離開小姐。要走我們一起走。」
小姐笑了,她從未在小姐臉上見過那樣的微笑,絕望又蒼涼。
「傻丫頭,我能往哪裡走呢? 這天下之大,卻沒有我走的路了。」
「小姐!哪裡路就走絕了? 我們逃出沈府,遠離這些是非,找個沒人的地方,開開心心的過日子。」
「還能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嗎?」小姐喃喃道,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個孩子已經有微微的胎動,「哪裡有這麼容易呢?我如今自入困境,生而受辱,不如死得乾淨。」
「小姐……」她還要再勸,小姐卻止住了她,「我心意已決。我約了那個畜生今夜去翠園相見,到時必與他同歸於盡。死人是說不出秘密了……這也是我對他最後的情意了。」
她知道小姐的決定向來難以更改。但是一個念頭已經油然而生。她不會讓小姐去死的,絕不。
小姐打開錦盒,從眾多的頭面中,拿出一對藍色的水玉耳墜,替她戴在耳上。
「真好看!」小姐痴痴地看著她,又好像透過她,看著從前的自己。
「這是小姐的心愛之物,雙成不敢收……」她慌忙要取下,小姐卻按住了她的手,「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無論聽到什麼消息,別回來!千萬別回來!走到天涯海角去,找個真心愛你護著你的男人,好好地活著。也是替我——好好地活著!」
小姐是那麼淡然,可她的心快要碎了。
小姐,你為什麼那麼傻?
為什麼那麼傻啊!
當夜,她在小姐的參湯里下了迷 葯,服侍小姐在床上安睡下去了。
她對著鏡子精心地梳妝,第一次那麼隆重地打扮著自己。她梳著小姐平日最愛的髮髻,換上了小姐常穿的衣裙——那是一件淡綠色如同浩淼碧波的裙裾,上面綉著數支白蓮。她和小姐的身材本就相仿,那條衣裙是如此修短合度,將她襯托得阿娜多姿。
她將眉畫成淡淡的遠山,將唇點成一抹櫻色,將兩腮染成雨後鮮嫩的桃花。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第一次發現十六歲的自己,原來這麼美!
最後,她戴上面紗去了翠園。
深夜的翠園,偏僻無人。她至今還記得那幽深的樹木里好像藏著無數個鬼影,風吹動樹葉,發出恐怖的沙沙聲。
她害怕極了,心砰砰地跳著,手裡緊緊攥著金釵,等著沈庭蘭到來。
月亮不知何時隱去了蹤影,沈庭蘭果然出現了。他好像喝了一些酒,有些醉了,臉上帶著笑,心滿意足的笑,如同一個獵人終於看到自己到手的獵物。
他腳下輕浮,聲音也是輕浮:「美人啊,你終於是肯來了!我一定會好好疼你的,比大哥和爹還要疼你!」
她不說話,努力將身體挺直,不讓自己發抖。
她的身形跟小姐相似,又戴著面紗,靜靜地立在那裡,那個畜生果然沒有起疑,他慢慢靠近過來,臉上帶著那種令她至今還噁心不已的笑容。他一下子抱住了她,脂粉的香味混合著酒味隱約傳來到鼻端。他顧不得掀開面紗,雙手已經急切地撕開她的外衣,揉揉搓著她的胸。她又羞又怒,幾乎要昏過去。小姐蒼白的微笑驀地在她眼前閃現,她好像被冷水澆潑一般,無比沉靜下來,下一刻她手中磨得尖銳無比的金簪就猛然刺穿他的心口,抽出來,再刺,一直刺,刺,刺,任憑鮮血噴濺在她的面紗上,她像漂浮在雲端里,忘記了恐懼,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庭蘭不動彈了,他的嘴巴還被她的面紗堵著呢。
她這才如夢初醒般大口大口地喘息,想哭卻哭不出來。
她抽出面紗,哼哧哼哧將那個畜生的屍體推到井裡。
隨著一聲撲通的聲響,井水激起一陣水花。她注視著漸漸平靜的水波,一直在想,為什麼一個人死了,屍體就會變得那麼沉重呢?
她一邊想著,一邊夢遊一般抱起井邊的大石板蓋上。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力氣原來可以這樣大,幾十斤的石板也被她挪動了。
她懷著一種奇異的心情,又將周圍的地面用沙土和枯葉仔細掩蓋了,確信無疑,方才悄悄回到麗華苑。
而小姐還在熟睡。
她在小姐的床前,默默注視著小姐的睡顏。小姐好久沒有睡得這麼熟了。無數個夜晚,她都聽見小姐在床上輾轉反側,長舒短嘆。
她知道小姐是為了誰。從前在鏡湖之上,她曾經不止一次聽小姐含情提起那個充滿芳香的名字,吐露著少女的心事。那時她也無比嚮往,憧憬著將來的某一天,也會遇到自己的意中人。
然而,世事難料,她想不到這美麗的故事,發展到最後,竟是一場凄清的冷夢。
與沈庭芝雨中訣別之後,小姐閉門謝客,形同走肉。一日,忽然盛裝華服,說要去游鏡湖。
鏡湖的遊船上,落日溶金,波光粼粼,映照在小姐消瘦的面容上,美得令人心痛。
當時小姐凝望著天邊變幻莫定的彩霞,神色迷惘,像是自語又像是問自己:「 我不是做錯了?」
她心頭微微絞痛,應著,「小姐,愛一個人,又有什麼錯呢?」
小姐輕輕搖了搖頭,「愛上他,或許就是我此生最大的錯……」
她日日在謫仙居中陪侍小姐,見慣風月,卻不曾愛上哪個男子,自然不懂那愛恨糾纏是何種奇妙感覺,只得默默無言地扶著小姐,仰頭看著長天。
一彎新月若有若無地出現在天空,小姐的眸光閃爍,忽然低低地問,「雙成,你說這天上有神仙嗎?」
「或許有吧……」她猶疑不定地回答。
她曾經也是期盼著有神仙的。十二歲父母雙亡,她一個孤女淪落在歹人之手,輾轉千里,被帶往瀘州城,在集市上公然發賣。
集市上人山人海,聽到鑼鼓紛紛圍了過來。她頭上插著一個草標,穿著一身單薄破爛的衣裳,跪在台上,麻木地與人群對視。
在起鬨聲中,人牙子冷不防一把將她拉起,一雙粗俗的大手嘶啦一聲,故意扯開她的衣服,將一個雪白的肩膀半露半掩。千萬道目光如同刺一般扎在她的身上,她又羞又憤,恨不得自己立時在人前死去。那個時候,她何嘗不曾求遍諸天的神佛,駕著五彩祥雲而來將她帶走?
「到底天上有神仙還是沒有呢……」小姐夢囈一般, 「假如真有神仙,肯許我一個願望,我必定要請求他,請將星辰變幻,時光倒轉,讓一切回到那一年元夕,那一盞美麗的星月燈前,那肌膚相接的瞬間,那目光交會的剎那,這一次我選擇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燈火璀璨的集市,是不是人生將會有別樣的面目?
她望著小姐陷入迷夢一般的容顏,唇齒間不覺擠出一句殘忍的話,「不會的,沈庭芝是你的劫難。」
小姐轉過頭看著她,好似雷擊一般久久不能回神,半天才說,「雙成,也許你是對的。
千萬次相逢,一次一次回眸,總有一天,小姐和他會狹路相逢,他對小姐痴痴地微笑,而小姐怦然心動,將他當做生命中的良人。
最終在劫難逃。
他,是小姐的劫難。
而小姐,是她的神仙。
當年集市上,那個腆著肥胖肚子的老男人一副志在必得的神色,他時不時瞟向她的眼睛里,溢滿了露骨的垂涎和貪婪。他和另一個禿頂的男人不停攀比出價,差點大打出手,都想將自己據為己有。
她冷冷地看著兩個令人厭惡至極的男人爭來奪去,下定決心,無論落入誰的手中,必定與他同歸於盡。
就在眾人不斷起鬨,兩個人不停較勁的時候,人牙子忽然將她身上的繩索解開,指著旁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個中年男人說,「他的主人已用千金將你買下,去吧!」
那人對她點頭微笑,笑容和藹。她茫然地跟著他離開了喧囂的人群,到了街角一輛精緻的馬車前。
她扶著馬車的車廂,突然失去了上車的勇氣。那馬車之中,等待她的會是什麼樣的命運呢?
男人掀開了帘子,秋日的陽光溫暖而和煦,卻不及簾后的容顏,那是脈脈穿過柳煙的風,那是四月花海輕柔的暖,那是月夜流顫的清輝,那是春江雪融的波光灧灧。
她坐在馬車之中,恍若坐在七彩雲端,而在一旁微微而笑的小姐,是她向周天發遍諸願求來的大羅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