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
“殺舅逼父, 名為侍疾,實則囚惠帝於禁中, 又行鴆毒, 天地難容,人神共憤,李昭得位不正,何況承其嗣者?此罪一。”
李成綺神色淡淡地聽著, 還隨著對方小心翼翼地念著檄文聲音慢慢點頭。
大婚之喜還不過半月, 便遭此浩劫, 念文書的臣子估摸著李成綺的心情, 念的分外謹慎。
崔愬確實是他殺的,李言隱也是他囚禁的, 不過李言隱不是死於他下毒,非是當年的李昭下不去手,而是李言隱那時已經回天乏術, 李昭不介意供養一個於朝局無甚影響的太上皇。
他既然得位不正,那麽作為他名義上養子的李愔則亦然。
後麵數罪都是司空見慣的由頭, 無非是說他抄家愛財, 官民皆不聊生, 怨聲載道,為人暴虐, 登基不過半年,殺戮不少,李成綺聽得無聊, 乍聞罪五, 才提起些精神,“竭天下之財, 行無道之事,征伐夷部,諸部何辜?好大喜功,窮兵黷武……”
書房中眾臣皆不發一言,有人擰眉,深覺罪五強詞奪理得簡直可笑。
夷部騷擾周邊境數年,無一人欲行正義之師伐之,待夷部盡臣服於周,卻假惺惺地指責周窮兵黷武,致使生靈塗炭了。
夷部無辜?
被劫掠的商隊難道不無辜?被擄走的婦孺難道不無辜?年年守在西境府,馬革裹屍的兵士難道不無辜?!
李成綺見眾人中有人麵露憤然之色,抬手,“罷了,別念孤的十大罪狀了,直接念他們要做什麽。”
那官員頷首稱是,轉而直接看到後麵,念道:“今魏主聰明神武,齊聖廣淵,聯越、晉梁之主,國富民殷,足兵足糧,無前無敵,民苦久倚,聯軍若至,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這定然是師焉那個老匹夫的手比。李成綺麵無表情地想。
念到後來,方見眾臣神色愈發凝重。
倘若以一國之力,則無所懼。
今四國聯合,得勝微茫,七廟之隳,仿佛已近在眼前。
甫念完,禦書房中一時寂靜無聲。
眾臣麵麵相覷,神情中皆或多或少含著憂色。
李成綺取了一書信,令宮人給書房中的諸位官員傳閱。
師焉的親筆信。
信中內容比檄文簡單許多,無非是告訴新帝,倘若開戰,周則有亡國滅種之危,可若從之,則戰端可免,百姓安樂。
戶部尚書在看到每年供奉銀足有千萬兩之巨時倒吸一口冷氣。
便是將賦稅加到加無可加的程度,每年也拿不出這些錢,何況若橫征暴斂,離亡國豈不是更近?
再往下看,須發皆白的老爺子差點沒把眼珠瞪出來,“豈有此理!”戶部尚書怒喝道:“我朝戰士不畏生死打下的土地,竟要每年送馬匹一萬於四國,草藥礦藏按曆年市價給足二百萬兩之數!”
咣的一聲,桌上東西亂抖。
他們也知道邊地貧瘠,所以幹脆不要地,隻要土地上產出的東西。
無恥之尤!
李成綺開口勸道:“周卿稍安。”
周清之曆經三朝,深得李成綺信任。
老爺子一生為國鞠躬盡瘁,從他那經手的銀錢不計其數,因各處銀錢所用都要經過戶部,年底倘若超支,還要戶部從別處補來虧空,周清之脾氣隨和,於萬事都看得極開,唯獨肆意挪用國庫不行。
宮人端來茶水,送到周清之麵前。
周清之眉頭緊鎖地喝了口茶。
方才眾人聽完那檄文,心中幾乎也升起了與國同生共死的年頭,可又見師焉的文書,看到了回轉餘地,心思又活絡起來。
有人試探著開口道:“老大人迂了,破財免災,若能花費銀錢就能免除百姓受苦,這錢,花得也不是不值得。”
周清之冷冷一笑,“這是花錢?這是上趕著給人納貢!你看看,除了花錢他魏國皇帝還要什麽,還要我朝除卻禁軍,不設其他駐軍,真到了那時候,我朝就是案板上的魚肉,無一戰之力,人為刀俎,還不是要如何便如何?今日能要千萬兩,明日便能劍指國都!到了那時候,你是讓,還是不讓?”
這人被周清之說的麵色通紅,發覺李成綺在往他們的方向看,嚇得連連擺手,忙不迭地表忠,“陛下,臣絕無此意!”
氣氛沉滯。
其實這人也說出了有臣子的心裏話。
畢竟麵對聯軍,就算周軍製改革多年,也很難敵得過百萬之巨。
其兵員可以源源不斷地供給、糧草,物資亦然。
即便周能戰至最後一人,可那又有什麽意義呢?
周清之說完,一口將茶水飲盡了。
半晌,才有臣子小心開口道:“我軍尚有一戰之力,不妨先打,而後,再……再談條件。”
兵部尚書一下就聽出了他的意思,寒聲問道:“再談條件?是談勝了的條件,還是談敗了的條件?”
讓其看到周尚有戰力,所以將歲貢數額減少,虧得他說得出這種話!
“這樣既不至於負擔太重,又能保住將士,”他頓了頓,見李成綺若有所思,沒有阻止之意,大著膽子說了下去,“還可再擇宗室女嫁過去,結為兩姓之好,就算不能阻止戰端,也能為母國傳來消……”
還未說完,謝明月卻開口了,“架出去。”
眾人猝不及防,還未反應過來已見幾禁軍踏入,一把堵住了那人的嘴巴,利落地拖拽下去。
逢此變故,眾人皆驚,不由得看向李成綺和謝明月。
謝明月先前一直安靜地跪坐在李成綺身旁,怎會突然發難?
李成綺隻覺手背一涼,低頭,是謝明月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李成綺無聲地吸了一口氣,“結兩姓之好,能討得諸國歡心,”他慢慢接口道,一開口,四下頓時寂靜,帝王輕輕一笑,“可惜,我朝已經沒有適齡公主了。”他說這話時語氣很平緩,唇角亦有笑意,可偏偏,叫人無端打了寒顫。
書房中不少人都經曆過惠帝時,要麽或多或少地聽聞過一些傳言,今日聽李成綺提起公主,猛地就想起了那十六歲出嫁,死於魏國的康寧公主李暶。
李暶死後一年,李昭逼宮。
“諸卿,也是如此想的?”李成綺笑吟吟地問道。
眾臣垂首,皆道:“臣等絕無此想。”
信被宮人遞還給李成綺。
李成綺起身,走到正燃燒著的異獸爐前,極順手地將信扔到了裏麵。
火舌尋思地將紙張吞沒了。
帝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天色將晚,皇帝留下數人在書房,其餘皆散。
周清之不通軍事,隻知管錢,雖然他比任何一個人都關切,但還是同眾人一道被請了出來。
“周老,”一青年人大步追上周清之,“周老留步。”
周清之腳步也不停,一個年輕人,當然追得上他這個老頭子。
青年人跟上,笑著問道:“周老今年有六十有五了吧?”
周清之氣雖然不順,但還是擠出了一點笑,“六十六。”
“您老這精神矍鑠,可比我們都強。”青年人刻意放慢腳步,在周清之身後幾寸開外地地方跟著走,“您……”
周清之打斷道:“小顧大人一道上跟著我,是要到我家用飯?”
青年人赧然一笑,“不敢。隻是晚生有一句話想請教周老。”
周清之抬眼,小老頭板著臉看起來也不嚴肅,青年人亦不緊張,聲音壓得更低,“敢問周老,陛下是什麽意思?”
周清之大聲問道:“什麽?!”
同在官道上的大臣們一起往這邊看。
青年人尷尬地朝看過來的人見禮,“周老……”
“什麽意思?”周清之哼笑一聲,“陛下有先帝之風,不可奪其誌。你說什麽意思?”
當然是,要打的意思。
李成綺召集各部長官與機要官員,未必想要他們出謀劃策,而是向他們告知自己的態度。
周清之已走到了門口,眼見自己家車駕在外麵放著,回身見青年人還跟著自己不放,大聲問道:“小顧大人真要和老頭子我回去吃飯?”
……
北苑。
暖閣中,彌漫著脂粉與花朵特有的淡淡甜香。
一隻凝霜般的素手搭在澄瀛的膝蓋上。
澄瀛小心地以軟刷在泛著玉色的指甲上塗抹,脂膏粘稠,且沾在皮膚上不容易洗掉,即便澄瀛已經做過無數次,還是要提防著蹭到崔桃奚手指上。
崔桃奚半闔著眼,長睫輕顫。
按著她太陽穴的手力道適中,弄得崔桃奚有些昏昏欲睡。
一宮人跪在崔桃奚麵前,同她講今日禦書房發生的事情。
對於崔桃奚,新君有種微妙的容忍。
剛講完提議送宗室女出去成親的官員被架出去,崔桃奚便輕嗤一聲。
宮人趕緊閉嘴,不敢再說下去。
“平日裏說是兒郎的河山,大丈夫要提劍立功,功業不要女子染指,”豔色在她玉琢一般的手指上塗抹著,“待到了此時,社稷興亡卻都係在了女子的裙角下,”狹長的眼尾翹著,“天底下,竟還有這樣的道理。”
她想起康寧。
她想起康寧抱著她痛哭的樣子,想起康寧捂著唇,不讓自己在病中的李昭麵前哭出聲的模樣。
“娘娘,”澄瀛抬頭,小聲問道:“會打仗嗎?”
崔桃奚抬手,染著尚未幹的花液的手指在澄瀛白皙的麵頰上一點,留下道豔麗的麵靨妝。
“要打的。”崔桃奚回答。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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