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西境距中原萬餘裏, 此刻中州帝都正值秋末,天氣肅寒, 西境卻已猶如寒冬。


    是夜, 黑雲密布。


    草原四下荒蕪,夜中行軍,為了隱秘起見連燈火都不用,漆黑一片, 與周圍融為一體。


    大風呼嘯, 刮在人身上陣陣砭骨的寒冷。


    先是一線微光, 借著借著烈風, 那點火苗飄然落到黑油上。


    刹那間,火光衝天。


    一道綿延數裏的火龍騰空而起, 光芒大作,照亮了整個荒原。


    大雪紛飛而下,未至人身, 便已融化。


    豔紅火光照亮了押送糧草軍士上上下下無不驚恐萬狀的麵容。


    任誰都想不到,在蟄伏了近一個月後, 陳椋會突然派人突襲火攻, 燒的正是各部聚集起來的, 欲送往最前方的糧草!

    為首者急急縱馬,方沒被大火波及, 然而靠近糧車的守衛軍士,眼下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荒原上無河流, 四周全是瘋長野草, 更為大火增加了燃料!

    一時間軍士下令聲, 慘叫聲, 人馬相踏聲混做一片,觸目所及唯熊熊燃燒的烈火,與身上起了火不斷掙紮的甲士,顫抖地吸上一口氣,滿口糧食燒焦與人肉烤熟的味道。


    有幸存者崩潰地閉上眼睛,隻覺做了一場永遠都不會醒過來的噩夢。


    不是說,皇帝被囚,眼下中州王城忙於內鬥政變,無暇顧及西境府嗎!


    糧草不足,兵員不足,甲胄不足,樣樣盤剝克扣,陳椋無計可施,才會隻死守,任憑他們如何挑釁都不回擊,今日怎麽……怎麽就突然派人火攻。


    為首者渾身一震。


    若非中州傳出消息,他們篤定了陳椋必會受內亂影響,分身乏術,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這一切,眼下看來,竟隻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局!


    下一刻,箭落如雨。


    為首的軍士眼底一片血紅,他是此次押送糧草身份第二貴重的官員。


    若是這樣回去,定然死無全屍,倘若死在戰場上,馬革裹屍,亓翎說不定會看在他以身許國的份上好好對待他的家人!

    這男人揚劍,高聲說了句夷語,利劍揮下,策馬衝鋒。


    眾將士驚魂未定的心隨著主將衝鋒的示意稍稍平複,拿起刀劍,旋即跟上。


    謝澈半眯起眼,搭弓拉弦。


    冷冰冰的犀角扳指緊貼著皮膚。


    那個人,是夷部此次運糧的首領。


    血腥味與焦糊味縈繞在鼻尖,奇怪的是,謝澈並沒有感覺到難受。


    心中鼓噪,耳邊轟鳴,血液上湧,他幾乎聽不到周遭如雷霆般的響聲。


    然而他卻極平靜,拉起弓的手連顫抖都沒有。


    越來近,越來近。


    近到羽箭可以穿透甲胄,一箭斃命。


    鬆手,羽箭呼嘯而出。


    那人還未反應過來,唯見一鋒銳鐵器在眼前放大,再放大。


    他瞳孔一縮,想要躲閃,但是太快了。


    根本躲不開!

    這是他最後的想法。


    一道血線噴薄湧出,染紅了馬蹄下因為如席大雪已然變白的草地。


    健壯的身體抽搐了下,旋即從馬上翻滾墜落。


    身旁人想去扶,鋪天蓋地的羽箭卻阻止了他的動作。


    眾人見為首將軍倒下,無不麵露驚恐震悚。


    幸存的副將猛地想到什麽,轉身低吼一句,立刻有人反應過來,策馬而去。


    隔得太遠,風雪又太大,這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動作,少有人注意到。


    謝澈喘了口氣,這時候才感覺到手指僵硬,而不遠處,糧車仍在燃燒。


    荒原貧瘠寒冷,種植糧食本就極難,況且夷部多打獵遊牧,首領亦不重視。


    若是放在中原,尚有人會改良種地的器具、種子以適應惡劣天氣,但對於他們來說,便難於登天。


    對於他們來說,能湊齊這麽多糧草,算是集舉族之力了,其中,或許還有他國暗中援助。


    但是在今夜之後,一切都會在大火中灰飛煙滅。


    謝澈竭力讓自己的呼吸立刻平穩下來。


    他根本不曾想過,自己初來西境府半個月,便能被委以如此艱險苦難的重任。


    謝澈忍不住苦笑著摸了摸鼻子。


    也不知道是因為陳椋信任他,還是因為信任他父親。


    冷冰冰的犀角扳指蹭到了皮膚上,他已經凍得毫無知覺,這時候自然也不覺得扳指冰冷。


    這枚扳指讓他的心緩緩平靜下來。


    無論一開始是因為什麽,因為誰,到最後,一定會因為他自己。


    他的封爵,要他自己來得。


    押送糧草的夷人士氣大退,猶有一戰之力的或許知道自己回去亦是必死,仍舊向前衝鋒,不多時便被箭羽衝散。


    還有更多的則連盔甲刀劍也不要,扯過一匹還活著的馬,策馬逃竄。


    而有三個人,皆著甲,手中持劍,卻避而不戰,向來時的方向騎馬狂奔。


    謝澈定定看過去。


    不像是逃跑,若是逃跑,不會如此井然有序。


    他們要做什麽?或者……前麵隱隱有個黑色人影,他們要追誰?


    謝澈不知道,但是他覺得,此事非比尋常。


    他看了眼身邊麵露興奮的同僚,又看了看幾乎成了黑點的人影,翻身上馬,策馬追了上去。


    眾人大驚。


    “謝澈!”有人在後麵對他大喊,“你不要命了!”


    聲音隨著風聲過來,已經很遠很遠了。


    馬上顛簸,不時踏過地上種種。


    這種情況下能坐穩已十分不容易,何況拉弓射箭?

    風宛如刀子一般地割過臉頰,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


    謝澈從身後箭筒取出弓箭。


    黑點越來越大,前麵的人也注意到了他的行動,快速和同伴交談兩句,急急勒馬。


    謝澈猝不及防,停下卻已來不及。


    箭倏地從弦上飛出,那人持了一把半人寬的大劍,揮劍格擋,竟將羽箭擋在劍下!

    堪堪半丈距離。


    大劍朝謝澈橫掃而來,謝澈緊拽韁繩,向後一彎倒下,幾乎與馬背齊平。


    帶著血腥氣的冷硬鐵器險些擦過他的鼻尖。


    趁著大劍回轉的空單,謝澈猛地直起腰身,持長劍刺過。


    一劍封喉。


    大劍咣當一聲落地。


    持劍人宛如小山高的身體轟然倒下。


    謝澈急急喘息。


    羽箭朝他飛來,他精神一震,陡地躲開,羽箭蹭過臉頰,登時火辣辣的疼。


    他拿手背擦過,蹭了滿手的血跡。


    黑夜中,已經要看不清了。


    要追上去嗎?

    再近的話,極有可能深入夷部,倘若被發現的話,最輕是一個死字。


    血順著傷口往下淌,因為太冷,幾乎要凍在臉上。


    謝澈猶豫一息,策馬追上。


    最前麵的人已經快要被謝澈逼瘋了,身後的人越來越少,箭劃破空氣的聲音宛如索命一般,每次,他都害怕被殺死的人是自己。


    他哀歎自己命運不濟,怎麽就輕信了趙上行的鬼話,來到這麽個荒涼危險的地方。


    明明亓翎告訴他,皇帝被謝明月囚禁,陳椋無力進攻,隻能防守,隻等待大軍壓境,西境府軍頃刻退散。


    所以他才會來押送糧草,畢竟,久久呆在帳裏,一行一動都要有人看守,實在太痛苦了。


    他名為押送,實際上不過在香車中與美人飲酒取樂,還能欣賞一番荒原的別樣肅殺風光。


    怎麽會這樣!


    十幾年前如此,十幾年後竟還是如此!


    這人心中咆哮著。


    他就是方才第一個離開的人。


    一個將領押送糧草不利,釀成大禍,居然還敢向後方跑,難道他不怕亓翎殺了他嗎?

    不僅如此,竟還有人保護他。


    他到底,是什麽身份?

    謝澈拉弓。


    這次,並沒有指向後背,而是,指向了馬。


    箭,又一次響了。


    那人眼睛驟然睜大,身體僵硬著動彈不得。


    要死了嗎?


    這是他空空的腦海中此刻唯一的想法。


    羽箭刺穿皮肉。


    馬匹吃痛長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那人猝不及防,竟被甩了出去。


    他被摔的頭暈目眩,渾身散架一般地疼痛,從小養尊處優的他哪裏受過這樣的折磨,疼得眼淚一下就淌了出來,求生的本能卻告訴他不能停下,他撐著起身,連滾帶爬地往前跑。


    馬蹄聲近在咫尺。


    一把劍,架在了他喉嚨上,橫攔住他的去路。


    劍鋒上猶有凍在上麵的血跡。


    “別動。”有人開口。


    聲音有點沙啞,卻能聽出年紀很輕。


    這人僵硬地,緩慢地轉過來,“我,我不動。”他哆哆嗦嗦地說,一半冷,一半怕。


    謝澈看了眼北邊,已經能遠遠地看見民居。


    他皺眉,不知這人到底是在麻痹自己,還是當真手無縛雞之力。


    第二個猜測謝澈自己都覺得很是荒謬。


    他翻身下馬,將這人拿繩子束縛住雙手,拽到馬上。


    那人愕然於謝澈不打算殺他,卻愈發不安恐懼。


    他顫聲開口,道:“這位,這位官長,您要帶我去哪?”


    謝澈一愣。


    這人居然會說官話,他還以為抓了個夷部貴胄,不想竟是中原人嗎?


    “官長?”他腦子飛快轉著,“我,我就是之前被他們掠過去的,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說著說著他又要哭。


    謝澈反問,“被抓過去的還幫著他們押送糧草?”


    還有人貼身保護?

    “我沒有辦法,”那人聲音是被煙火熏出的沙啞,“我兄長妹妹都被他們殺了,我真的沒有辦法。”


    謝澈冷嗤一聲,除非這人被掠過去後讓亓翎看上了,不然他想象不出這人被如此優待的緣故。


    一路再無話。


    謝澈弄了個狼狽不堪的大活人回來,站在城樓上的守衛都驚了驚,有人在上麵笑話他,“謝澈,出去一趟就弄這麽個玩意回來?我還以為你看見亓翎了呢。”


    笑雖笑,卻有人趕緊開門迎他進來,低聲道:“快去大帥那,大帥都要以為你死了。”


    謝澈看了眼身後瑟瑟發抖的人,微微點頭,而後忽地一頓。


    草灰泥土還有血跡下,有張藏不住的清俊麵孔,二十幾歲,眉眼實在清秀漂亮,透著書生氣的羸弱。


    謝澈越看越覺得眼熟。


    扯著繩子將人帶過去。


    前廳時不時傳來陳椋說話的聲音,謝澈便沒有急著進去,讓侍人遞來了塊幹淨帕子,讓他把臉擦幹淨。


    小侍女望著謝澈笑,指了指謝澈的臉,謝澈不明所以,伸手一摸,蹭到手上血才想起來自己有傷。


    小姑娘又遞來一塊帕子,拿溫水浸過絞幹了送到他手上。


    溫熱的帕子遞到手上,謝澈手指顫了下,才體會到自己還是個活人。


    謝澈看向那人,覺得他很眼熟,卻怎麽也想不起到底是誰。


    站了小半時辰,人始散去。


    戰機不容耽擱,明日,即出兵。


    這是陳椋所說中最重要的內容。


    謝澈進去,陳椋看見他活著,微一頷首,“做的很好。”


    謝澈拱手,“屬下職責所在。”


    那人沒站住,一個踉蹌摔到在地上。


    陳椋這才看過去,那人卻有躲避的意思。


    謝澈心中愈發疑惑,卻聽陳椋一笑,“看來,要給新君送的大禮不止一件啊。”


    作者有話說:


    一更。


    不好意思才更新,啾咪。感謝在2022-06-06 23:04:27-2022-06-08 15:03: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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