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有那麽一瞬間, 謝澈想在謝明月臉上看出點什麽,惱怒、掩飾或者得意也好。


    但謝明月神色如常, 麵上笑意柔和,“陛下受涼,龍體不適,眼下不宜見人,”他語調柔和,“改日吧。”


    四天前, 也是改日。謝澈生生將這句話咽下去。


    在宮變之後的第一日他就想見皇帝,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想見, 但就是想見,想知道皇帝會對他的行止做什麽評價, 想知道自己在皇帝眼中是否沉穩了一些,想知道皇帝有沒有將他視作一個合格的……臣子。


    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謝明月說,陛下身體不適, 改日再見。


    那時謝澈想,秋夜風冷, 夜裏又下了大雨, 受涼不適, 亦是人之常情。


    直到數日之後,無論是誰, 皇帝一律不見,大小事務,官員處置, 皆出於謝明月之口。


    皇帝已有五日不曾露麵。


    有疑問的不止是謝澈, 任憑誰來問, 謝明月都溫和地回答, 皇帝身體不適。


    到底是皇帝身體不適,還是謝明月想讓皇帝身體不適?

    謝澈與謝明月對視,淡色眼眸中笑意星星點點,並非作偽矯飾,而是出自真心。


    與這雙淡色的眼眸對上,明明其中隻有和煦笑意,謝澈還是不由得覺得呼吸一滯。


    即便謝明月從不以親長身份要求謝澈處事,謝澈對他卻仍存著對於嚴父的懼怕,何況謝明月不僅僅是嚴父,還是一手段近乎於喪心病狂的權臣。


    “陛下幾日還沒好,”半晌,謝澈聽到自己開口了,連他自己都驚訝自己竟然敢開口,少年人明明緊張無比,說出來的話卻很自然,他神情中有恰到好處的關切,“隻是受涼,竟這般嚴重。”他頓了頓,迎著謝明月的目光一鼓作氣說了下去,“父親,我很憂心陛下,朝臣亦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謝澈的錯覺,謝明月眼中的笑意仿佛比剛才深了些。


    “陛下無事。”謝明月回答,他語氣一如既往,半點警告的意思也無,偏偏就叫人不敢再問下去。


    謝澈一時緘默,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


    當日他在馬車中問皇帝,陛下是願意的嗎?


    皇帝或許對他存了幾分情麵,隻反問他,你覺得孤是否願意?


    他那時苦思冥想,無論如何也沒法確認皇帝到底願意與否,但今日,麵對淺笑著的謝明月,他忽然意識到,皇帝願不願意,其實並不重要。


    謝明月目光在謝澈的麵上一落,少年人目光沉穩,竭力掩藏著眼中的焦急,卻還是流露出了端倪,他輕輕一笑,“陛下說你穩重不少,他很高興。”


    這話確實是李成綺說的,皇帝讚謝澈箭術騎術俱佳,宮變那一日臨危不亂,於世家子中亦拔得頭籌。


    “臣,”謝澈沉默一息才回答,“謝陛下誇讚。”


    謝明月點頭。


    話已至此,他們二人俱無話可說,謝澈向謝明月見禮告退。


    謝明月自然允準。


    芝蘭玉樹般的少年轉身,腰間玉佩碧波粼粼,宛如池水臨光。


    謝澈麵上輕鬆的笑意頓時消失了,他手不自覺地撫上自己腰間的玉佩,手指輕輕在玉麵擦摩,玉器潤澤,觸之生溫,仿佛能在其中感受到人身上的溫度。


    秋狩七日後,帝王回朝。


    車架除謝明月外,無外臣可入。


    李成綺對此倒沒什麽意見,畢竟要是一個被囚禁的皇帝能正大光明地與臣子會麵,那也不必叫囚禁了。


    除了……謝明月將茶倒好,略嚐了嚐溫度,然後捧著茶,送到李成綺唇邊。


    李成綺隻覺額角陣陣地跳,除了謝明月事必躬親。


    旁的權臣於國事半點不肯罷手,樣樣都要在掌控之中,皇帝要做他手中傀儡,在其監視之下。


    然而,還沒聽說哪個權臣親自監視皇帝的。


    這樣樣掌控,掌控的也不是國事,而是李成綺的衣食起居。


    謝明月對李成綺身上的每一件事都充滿了熱忱,事事不假手於人,來時車駕上尚有幾個宮人伺候,如今卻隻剩謝明月一個了。


    洗臉的帕子要謝明月絞幹淨了水送來,茶要謝明月親手倒,頭發要謝侯梳,衣帶要他係,自然,也要他解。


    李成綺開始隻覺得謝明月是養尊處優太久了一時伺候人覺得很新鮮,不想幾日之後謝明月居然樂此不疲,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李成綺目不斜視地看著陳椋送來的奏疏,點了點頭,偏過謝明月送來的茶,“先放那,孤等會再喝。”


    謝明月毫不氣餒,麵上帶笑地將茶放下,坐在李成綺身邊亦看文書。


    李成綺讀到西境頻頻騷擾時眉頭微皺,但馬上又舒展開了,自言自語道:“西境二十八部,其中有六部不臣服於萬俟瀾,族滅,兩部亡於蘭居之戰,還有五部,經過這麽多年的彼此傾軋,業已消失,而今,還剩十五部。”


    眼下其餘十四部皆聽命於褚成一部,褚成部首領名亓翎。


    謝明月仿佛知道帝王心中所想,道:“褚成部與昆悅部時代通婚,萬俟瀾與亓翎是表兄弟。”


    “真不愧是一家人。”李成綺隨手將奏疏扔到桌上,謝明月將奏疏收好,放到一處。


    當年萬俟瀾對周朝野心勃勃,而今又有個亓翎蠢蠢欲動。


    “可惜,可惜。”皇帝輕歎。


    可惜當年周朝百廢待興,幾代亂政,國庫空虛,將少兵乏,新政施行時間太短,未完全見成效,一戰打出了十幾年的安寧,不能永不動兵。


    草原諸部對於中原王朝的野心自其誕生一日便存在,且永無止息。


    周朝與草原二十八部相連,不得已設西境府,總管二十八部事,多年硝煙不止。


    “西境一息不平,便一日難以真正安寧。”李成綺語氣淡淡,似乎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既然要打,便一勞永逸。”


    謝明月垂首稱是。


    在這點上,君臣二人總能達成共識。


    “陳椋送來的奏疏,卿也看過了,覺得如何?”


    陳椋下令固守,無論如何挑釁,隻按兵不動。


    “陳帥老成謀國,”謝明月道:“臣以為,無不妥之處。”他從皇帝未看的奏疏中擇出另一封,呈給皇帝,“陛下。”


    李成綺按了按眉心,“你直接講。”


    “是。”謝明月頷首,“孟將軍知西境戰事欲起,想早日回去。”


    李成綺眼中似有光華流轉,“她傷好了?”


    “好的差不多了。”謝明月回答。


    李成綺道:“那就允。”


    孟星馳這樣的女子耀如懸星,讓她久居京中,反而是束縛。


    京外天地寬,於孟星馳而言,方是歸處。


    “還有一事。”


    李成綺已經拿起了下一本,等了須臾也沒等到謝明月說話,不由得抬頭看他,“怎麽了?”


    謝明月道:“孟將軍想讓謝澈和她一同回西境府。”


    李成綺拿奏折的手一頓,“少年人多曆練也是好事,日後有軍功等身,好過全然依靠你這個父親,況且他是要承繼侯府的。”奏折打開了李成綺卻沒有低頭看,他沉吟著道:“愛子為百年計,自無不可。孟星馳有意提攜,是謝澈運氣。隻是西境府比別處凶險,且問問謝澈,願意與否。”


    “臣明白。”


    其實他們二人都知道,孟星馳能夠上書,必然是經過深思熟慮,謝澈自己也同意的。


    李成綺低頭繼續看,隨口問道:“謝卿方才很是躊躇,怎麽了?”


    謝明月一笑,“臣在想,臣在朝,謝澈在外,在旁人眼中,便是謀逆不軌的鐵證。”


    李成綺嗤笑,撐起下巴,與謝明月對視,“謝卿。”


    “臣在。”


    李成綺眸光流轉,似笑非笑地看著謝明月,“謝卿犯上的事情做了這麽多次,竟還怕人言紛紛?”


    隻有謝明月知道,李成綺所謂的犯上到底是什麽意思,“臣一貫慎行,陛下不允之事,臣斷然不越雷池半步。”謝明月看似極恭順地回了。


    李成綺哼笑一聲。


    謝侯的意思,卻是將他也當成了同謀。


    “況且,謝澈到西境府想來要從小卒做起,這還能算得居外?雖暫且做不得陳椋,且到了孟星馳那個位置上,再來同孤說在外掌兵權於朝中行合圍之勢吧。”他說著,心頭一動。


    謝明月雖然謹慎,但絕不是會為了這種話患得患失的人。


    他眉頭一挑,忽然就明白了謝明月的用意。


    哪裏是怕皇帝忌憚,分明是預料到了朝臣會如何議論,提前訴委屈裝可憐呢。


    李成綺端起謝明月剛才倒好的茶,啜飲一口,故意不順著謝明月說點孤深信卿不疑的話。


    謝明月也不著急,高高興興地又去尋別的東西去了。


    待小兔子樣式的奶糕茶點擺好放到案上,李成綺才抬頭,表情複雜地看了眼謝明月。


    謝明月好像看不見李成綺的表情似的,往李成綺那湊了湊,小聲道:“陛下,頭發亂了。”


    李成綺餘光一瞥,果然看見了謝明月手上的梳子。


    李成綺:“……”


    自從李成綺不見外人之後,卻要一天梳上三遍頭發。


    李成綺由衷道:“要不孤把頭發剪下來送給卿吧。”


    謝明月十分惶恐,“身體發膚,臣不敢傷。”


    你做什麽態!


    李成綺暗暗磨牙。


    身體發膚,除了頭發,謝明月哪一處沒在上麵留下小小傷痕過?!

    李成綺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冠發,揚聲道:“青靄,青……”


    還未完全說出口,謝明月便拿著梳子,一眼不眨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李成綺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滾過來,給孤梳頭。”


    陽光透過菱花格透進來,落了李成綺滿身。


    他長發放下,烏發如雲。


    梳子插-入發中,柔順地梳下。


    皇帝卻沒有再拿起文書,而是隨意捏了一塊茶點放入口中,果子清甜,糕點入口即化,奶香四溢,卻一點都不膩。


    他愜意地半闔上眼,謝明月看他閑適悠然的樣子,輕輕一笑。


    偷得半日閑。


    翌日,入京。


    行宮之事李成綺沒有命人刻意隱瞞,故而朝臣聽得風聲,在皇帝入京之前大多心中惶恐,見帝王車駕入京,才稍稍心定。


    但,皇帝仍舊不見朝臣。


    人心浮動。


    時值秋末,天氣略寒,北苑行宮卻溫暖如春,四處不見碳爐,在掏空的地下引火,煙氣順煙道排出,不見明火,不聞煙氣,因房中熱而幹燥,又命人在殿中置盆植花木並流水景台。


    長日漫漫,崔桃奚方騎過馬,沐浴後身上倦怠,卻無睡意,便披上披風,到池邊喂魚,蔥根一般的手指捏了二三魚食,待魚聚集來,卻不投擲餌料,徒留錦鯉張著口仰頭等待。


    “走了嗎?”崔桃奚抬手,魚兒逐著她的手。


    澄瀛麵露難色,猶豫著道:“六部的大人們大多走了,還有幾人在外麵跪著,有人說,”


    魚食灑下。


    錦鯉爭先恐後地過去搶食。


    崔桃奚不喜歡錦鯉被喂得肥壯,不像魚倒似豬,下人便喂得不多,為的是錦鯉能長得纖長曼麗。


    “說什麽?”


    “說太皇太後若是不出麵,便是眼見著權奸篡位,國將不國。”澄瀛低聲道。


    崔桃奚彎眼一笑。


    女子的哼笑從喉中發出,低柔卻帶著點冷淡疏離,不同於少女的嬌憨清澈,反而別有一番說不出的動聽。


    她又捏了幾粒魚食,卻沒有灑下。


    “崔愬死的時候,就有人跪在我麵前,說我若是不出麵阻止李昭,則崔氏一族便至窮途,李言隱死時有人哭著求我,說我不出麵,江山日薄西山,便在眼前。待到我兒李昭崩,又有人哀歎,我若不在朝中,朝中勢必大亂。”


    她捏著魚食,逗著魚兒爭搶,而不再給。


    先給予的那點魚食讓缸中錦鯉都深信不疑,這隻手的主人將投下更多的食物,因此隨著崔桃奚的動作遊走。


    “可你看看,崔氏不僅無事,還出了個禍害,到了這種時候都不忘給我添堵。”她眯起眼,原本極冷,極豔麗的眼睛愈發顯得豔色逼人,“李氏的江山還好好地坐著李氏族人,有什麽可著急的。”


    澄瀛道:“娘娘的話,奴婢俱說了。”


    崔桃奚挑眉。


    她難得想推心置腹一回,不想有人竟這般不識好歹。


    “願意跪便跪。”崔桃奚淡淡道:“不必攔著,死了就叫他們家人來收屍。”


    小皇帝多日不朝,京中流言紛紛,甚至傳到了崔桃奚這。


    崔桃奚身份尊崇,謝明月常來拜見,她是此刻京中,唯一一個或許能探聽謝明月口風一二的人,故北苑日日夜夜門庭若市。


    “是。”


    魚兒張著嘴等待崔桃奚的投喂。


    桃奚接過澄瀛手中的水晶盤,信手將整盤魚食灑下。


    池中頓沸,錦鯉群聚爭搶,光下熠熠,宛如一道流金。


    然而下一刻,池中黑影閃動,澄瀛還未反應過來,一道血線已噴出,染紅了水池。


    黑影銜著魚,又慢慢潛回水下。


    錦鯉受驚,一哄而散。


    “護……”


    崔桃奚抬手。


    澄瀛猛地收口,雖不放心,但還是慢慢退回到崔桃奚身後。


    澄瀛麵色蒼白。


    她從來不知道錦池中竟養著這樣一個龐然大物。


    “娘娘?”


    “外麵送來的祥瑞巨龜,”崔桃奚漫不經心地觀賞水麵,對於澄瀛,她耐性尚好,因此願意對著嚇得隱隱發抖,卻還是在第一時間擋在自己麵前的女官多說幾句,“背上刻著我的名字連同福壽永年四個字。”


    澄瀛向下看,池水雖清澈,然而極深,水中遍生藻荇,觸目不過一尺,再往下便看不清了。


    那團黑影就躲在水下,若不是太皇太後灑下太多魚食,致使錦鯉團聚,它也不會這樣輕易地捕獲一條錦鯉。


    灑下誘餌,引來獵物,再,一口吞下。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更新晚了。


    給寶貝匯報一下進度,下周末放假,因為提前放假一個半月,本周與下周是考試與加課還有節課作業並行。


    會日更,但是更新時間不會很穩定。


    啾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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