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秦博約被人領進暖閣, 還未看清內裏便俯身下拜,“臣叩見陛下。”


    李成綺一手拿著長柄黃銅香壓, 將燃盡的篆香壓入灰燼中, 他聽到聲音放下香壓,偏頭笑道:“不必多禮,起來罷。”


    秦博約起身,再見皇帝心情不可謂不激動複雜。


    李成綺將邊緣香灰慢慢地掃下, 漫不經心般地問:“上午孤問顧卿, 倘若地方官員為收陳欠盤剝百姓當如何, 秦卿亦在, 可有什麽解決之法嗎?”


    秦博約垂首道:“臣以為,不妨每半年就派人核對一次數額, 核對者從京中出,以防官官相護。”


    爐是月白,上下不同色, 過度得極為自然,宛如雨雪初霽後的天空。


    李成綺放下羽掃, 轉過身笑吟吟地詢問:“若是官官相護呢?”


    他語調極為輕鬆, 仿佛問得是一件極其有趣的事情, 卻聽得秦博約凜然一驚。


    暖閣的甜香慢慢地散去了,清風吹如高閣, 竟冷得驚人。


    秦博約不曾想到李成綺問的如此直接,當即無言以對。


    這本就是一個平庸到了極致的回答。


    李成綺也不急,走到架子前取了放香料的瓷罐下來。


    瓷罐與爐一色, 精巧可愛。


    他取香篆置於被壓平的香灰上, 舀三小匙倒入香篆孔隙中。


    暖閣中一片沉默, 隻聽皇帝拿香鏟撫平香料時不經意碰到香篆模具時的清脆響聲。


    皇帝側顏冷豔美麗, 垂眸鏟香時神情專注,不看那雙寒星般的漆黑眼睛,他輪廓看上去都柔和不少。


    秦博約幹澀道:“核定官員,不設過高品級,或者幹脆不設品級,名為官,實則吏,半年考察一次,倘若發現當地有盤剝之事,即奪當地官員官印,暫令核定官員上任。”


    叮。


    響聲如玉碎。


    李成綺輕敲香篆,起篆。


    他將香篆放到旁邊的托盤中。


    香粉已成型——如意紋。


    李成綺朝他微微一笑,顯然很是滿意。


    香已成型,李成綺卻棄置不管,隻回身與秦博約說話。


    “秦卿持重,很得孤心意。”這是皇帝的回答。


    上次李成綺也說過這話,但是秦博約這次聽來的感受與上次卻截然不同,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卻又無可言說地驚喜。


    “揚淮二州是朝廷賦稅重地,”李成綺一笑,笑容卻沒有方才那樣輕鬆了,“亦是朝廷陳欠最多之所在。”


    秦博約心頭狂跳,忽地明白了皇帝意思。


    “先帝在時,諸事繁雜,百廢待興,此一國之弊病經年未得料理,”李成綺緩緩道:“孤既承繼大統,當繼先帝之誌。”


    秦博約俯身下拜,他本是沉穩到了極致的人,此刻卻緊張得連話都要說不清,“臣願往,解國之憂。”


    李成綺看著跪在地上的青年,心中驀地生出無盡欣慰與感慨。


    “揚淮雖繁華,然處此地,銷膏靡骨而不自知,孤無催逼之意,”李成綺道:“你可仔細想好,再來回孤。”


    奢侈之地,官商勾結,如鐵板一塊,世家大族無數,無論做什麽,忤逆其意,皆步履維艱,威逼、利誘、縱然有十分傲骨,不懼霜雪摧折,又有多少麵對潑天榮華,溫香軟玉而不動心呢?

    秦博約深深叩首,“臣心如石,不可轉也。”


    ……


    盧生喝得爛醉如泥雙目赤紅,跌跌撞撞地朝鹿鳴館走去。


    他滿身酒氣手中尚拿著一細瓷酒壺,不願多事的路人都有意無意地繞著他行走,生怕這人趁醉發瘋,落到他眼中更是嘲諷,人人麵目可憎,人人攀高踩低,皆在嘲笑譏諷著他這落魄之人。


    他出身雖非高門世家,卻也比秦顧二人強上許多,廷試前也曾花團錦簇,眾星捧月過,今日在廷試之上,那些口口聲聲稱他為友拜他為兄的貢生在見他倒地之後卻都目不斜視,仿佛根本不認識他!

    人情冷暖,他今日也算飽嚐了一番。


    若非,若非,他腦中混漿漿地想,若非那幾個小人挑撥,他也不至於同顧無隅起了齟齬,不至於打賭酒醒過後又恐怕自己難以超過顧無隅,又去鹿鳴館買題,一錯再錯。


    他心中痛恨,痛恨他身邊借酒起哄的貢士,痛恨牙尖嘴利的顧無隅,痛恨鹿鳴館的侍人,更痛恨因為他失儀就革除他功名的皇帝!

    他拿起酒壺,往口中一倒,大半灑到了衣襟上,小半流入口中,卻嗆到了自己,一把丟了酒壺,掩著口鼻咳嗽,一一時間種種情緒湧上心頭,鼻尖一酸,眼淚順著雙頰撲簌滾落。


    他又悔又恨,雖丈夫卷土重來未可知,然而皇帝已經說了永不錄用,便是他成了當世大才也難登天子堂。


    鹿鳴館已在眼前。


    此刻,與他結怨最深的顧無隅應當正赴瓊林宴,他無計可施,能發泄二三怨憤,要一個結果的地方隻有鹿鳴館。


    盧生快步朝鹿鳴館走去。


    尋常時日,入夜後鹿鳴館熱鬧無比,士子往來,今日卻門庭冷落,盧生心中驟然湧起了不好的預感,踉蹌著跑過去,正對上鹿鳴館緊閉的大門。


    他一個沒站穩,撲倒在地上。


    有路過鹿鳴館的人見這喝得爛醉,文士打扮的青年在鹿鳴館拍門嚎啕大哭,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離開的步伐。


    大門緊閉,黃銅大鎖從外麵將門拴上,顯然鹿鳴館內此刻空無一人。


    盧生手指攥成拳,怒吼著砸門,隻聽得門發出陣陣沉悶響聲,卻無濟於事。


    他兩條胳膊皆砸得青紫,自己卻仿佛感受不到疼一般,不知過了多久,他愕然於自己雙臂宛如灌鉛一般,竟無論如何都抬不起,往後一仰,靠著門又哭又笑。


    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發出陣陣聲響。


    盧生抬頭看去,天已黑了,燈籠卻無人換蠟,鹿鳴館外的燈籠用的是宣紙,紙張易碎,不過每日一換,每日所繪圖案,所題詩詞都不同,極有雅趣。


    今日的燈,已經碎了。


    破破爛爛地紙張一角隨風翻動。


    他吃力地抬起雙手,仰麵大哭。


    不遠處,有人靜靜地看了他半天,才走到他身邊,彎腰小聲詢問道:“這位郎君?”


    人聲突然出現在耳邊,盧生如初夢醒般地抬頭,被淚水模糊的雙眼早就看不清眼前人的容貌,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低喃道:“你是誰?”


    這人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從袖中拿出了一條帕子,遞過去道:“郎君怎麽哭得這般傷心?”


    今日所嚐盡是冷眼與嘲笑,平時司空見慣的關心在此時顯得格外珍貴,盧生呆呆地望著那條雪白的帕子,沒有去接,他不知自己是怎想的,道:“我是皇帝親口下令革除功名之人,郎君若是無事,”他才說了一句便哽咽,“就走吧,免得我這個戴罪之身連累了郎君。”


    這人沉默片刻,刀子似的目光劃過盧生的臉,後者醉得厲害,並沒有注意到這樣不善的打量,他看了片刻,目光陡地柔和下來,學著盧生靠門坐下,搖搖頭,溫聲:“我七次不中,早就不指望功名了,郎君倘有話,不妨同我說說。”


    盧生不期在自己落魄已極時還能有人在身邊,眼淚又流水般地湧了出來,他近乎倉皇地接過帕子,拿帕子在自己臉上一抹,方將事情道出,諸如顧無隅如何目中無人囂張張狂,自己看不慣他這般做派,才在喝醉之後受小人挑撥與顧無隅打賭磕頭,又說當世無大儒,連顧無隅這等人的策卷都可被點為一甲第三,是讀卷人眼拙,竟使豎子成名!

    他說的顛三倒四,斷斷續續,但好歹講明白了自己因為聽到顧無隅被點為第三,深感悲愴,一時激動,在禦前失儀被革去功名永不錄用的事情。


    至於在鹿鳴館內發生的一切,他卻隻字不提。


    盧生隻是喝醉了,卻還沒有醉到連這種話都能隨意宣之於口的程度。


    坐在他身邊的青年專注地聽著,目光溫和,好像在鼓勵盧生說出來。


    聽完之後,這人仿佛不解地問:“那郎君要到鹿鳴館門口哭泣?”


    盧生一愣,有些慌亂地回答:“家父若是知道我在外麵與人打賭,鬧出了這些事情,想來,想來定然會擔憂不已,況且我這副樣子,哪裏有顏麵去麵對族人呢?”


    這人了然地點頭,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郎君是來鹿鳴館尋人的。”


    盧生聽出他的話外之意,“尋人?”


    “不瞞郎君,鹿鳴館的老板走之前我在館外,眼睜睜地看著他走的。”他從懷中拿出一物,乃是一塊雕琢成鹿角的玉佩,是鹿鳴館掌櫃的愛物,時常掛在身上,盧生自然認得出,看見這一塊玉。


    頓時雙目圓睜,一把將玉奪過,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攥住了那青年人的衣服。


    “哪來的!”他雙目通紅,目眥欲裂,“我問你這是哪來的!”


    那青年被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郎君,郎君你聽我說,這是,這是那人交給我的,說若是看見一文士打扮的人來鹿鳴館,就把玉佩給他,領著他去後街。”他手忙腳亂地從袖子裏又拿出一錠文理細膩的銀子,“這是他給我的的。”


    盧生緩緩撒開了手。


    他心中此刻失望得如同死灰,今日第一個來主動關心他的人,竟隻是因為一錠銀子罷了。


    盧生緊緊握著玉佩,扶著門起來,道:“他在哪,帶我去找他。”


    他這一天腦子都亂得厲害,大哭大鬧後反而清醒了不少。


    至少,他在心中想,至少得把買題的銀錢要回來。


    那麽些錢,倘若以後他縮衣節食,如普通百姓那般地過日子,也能過得不錯,他不事務農,但寫得好字,畫得丹青,不必愁坐吃山空。


    他必須走,必須遠遠地離開中州,離開京城,到一個任何人都不認識他的地方,到一個任何人不知道他過往的地方。


    盧生打定了主意,腦中猛地想起老邁的父母,心中愧怍一閃而逝。


    他隨青年往後街走。


    待兒東山再起的那天,再來接你們享福。


    他打定主意,連步伐都輕快了好些。


    後街遠不如前麵熱鬧繁華,因為被幾個院子隔開的緣故,街道極窄。


    原本還有人圖近而走後麵,然而去年一酒樓掌櫃異想天開,在後院挖了荷花池,不知哪裏出了毛病,竟挖塌了大半的牆,這處少有人來,掌櫃也沒有加以修繕,此刻還是一半牆倒塌在荷花池中,白磚上長滿了青苔。


    那池子極深,下麵遍布綠藻,天黑了之後過去看,裏麵幽幽一片,又深又暗,仿佛有妖物在。


    盧生剛來京中半年,平日去的地方也是富麗繁華之地,哪裏知道這裏有個半塌的荷花池?

    他無知無覺地向前走,不耐煩地回頭問青年人,“他在哪?”


    青年人好像被他剛才的舉動嚇到了,躬著身體唯唯諾諾地回應道:“快了,快了,就在前麵。”


    盧生慢慢地向前走。


    青年眼中閃過一線冷光,彎腰拾起地上一塊磚石,狠狠地朝盧生後腦砸去。


    盧生無知無覺,被弄到這麽個鬼地方,又不見人,火騰地又起來了,不耐地轉過頭,還未來得及張嘴,一塊厚重青磚已迎麵而來。


    砰地一聲。


    盧生隻覺額頭冰冷,眼前驟然黑了。


    那人拎起磚頭,在他腦袋上又砸了幾下,而後極順手地將磚頭往水中一扔。


    他掰開盧生的手,拿走了玉佩,又取了他身上其餘值錢物件,塞入懷中,做好這一切後,他伸手,在後者鼻息探了探,受了幾下重創,竟還有微弱喘息。


    青年人蹲下,拽起盧生雙臂,人翻了個麵,俯著推入水中。


    水花四濺,驚得水中遊魚匆忙逃走。


    做完這一切,他在慢慢變紅的水邊洗幹淨手,濕手在衣裳上一擦,快步出去了。


    他抬頭,月上枝頭。


    瓊林宴罷。


    ……


    秦博約走出暖閣。


    他腦中清醒,熱血難涼,恨不得明日便走馬上任,但身上綿軟,仿佛虛脫了一般,魂不在身地隨引路太監往外走。


    秦博約一出去,李成綺立刻沒骨頭地往椅子上一靠。


    他身上皮肉疼,又疼又癢,衣料一蹭,刮得人心裏都難受,宛如被蟄著。


    他閉目養神,忽聽身後一陣聲響。


    還未回頭,已被一陣藥香包裹。


    李成綺聞到這股香氣幾乎咬碎了一口的牙。


    從前他覺得謝明月身上的味道好聞,謝侯就當真不讓他失望,昨夜縈繞鼻尖遲遲不散,香得他喘不上氣來。


    冰涼的手指貼在李成綺的手腕上,無端弄得人一顫。


    想起昨夜,李成綺手指忍不住蜷縮了下。


    他麵上不顯,抽回手,道:“偷聽非君子所為啊,謝卿。”


    作者有話說:


    一更。感謝在2022-05-14 23:38:59-2022-05-15 19:08: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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