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廷試持續不過五個時辰, 顧無隅交卷時卻覺得仿佛過了一生。


    幸而他根基紮實,且在策卷中所寫乃是平日心中思索過千遍萬遍的, 信手拈來, 行雲流水般地做完一文。


    當他如初夢醒般地抬頭向前看時,李成綺早就同謝明月出去了,那處不過是個空蕩蕩的座位。


    顧無隅收回目光,正待尋找秦博約, 肩上忽地一沉, 他陡然回頭, 宛如見了鬼一般驚恐與驚喜交織的表情把對方嚇了一跳, 看清來人,他表情瞬間垮了下去,“毋意,”顧無隅沒什麽精氣神地和秦博約打招呼,猛然想起秦博約的話, 咬著牙問道:“你怎麽不說明白?”


    秦博約隻說文昭不需廷試,卻沒說清文昭為何不必參與廷試, 他竟, 他竟還以為文昭真是個姑娘家!


    殿中大半的貢士都在看他們兩個, 那盧姓考生更麵色鐵青,狠狠地瞪著顧無隅, 顧無隅筆筒落地時他看得分明,本以為皇帝會治他個禦前失儀之罪,不想, 那筆筒竟被小皇帝親手撿起來放到桌上!

    他當時一口牙險些被自己咬的粉碎, 策卷又與他所準備的題目不同, 非是全然相反, 隻區別在上下句,他滿心都以為策卷要問如何治武備,看到修文德時差點吐出一口血。


    咫尺之差,不過如此。


    差距越少,他就越恨,越不甘心,恨自己,恨顧無隅,恨鹿鳴館的侍人。


    有人正大光明的打量,還不住竊竊私語,顧無隅在廷試之前本就風頭極盛,又得皇帝另眼相待,怎不引人側目?


    秦博約無奈道:“你一定要在奉英殿裏和我說這個嗎?”


    連原弘和都看了過來,目光中似有探究。


    顧無隅悻悻閉嘴,朝監試官見禮過後才退出去。


    有太監領著他們出去,李成綺對顧無隅不加掩飾的欣賞早就在宮人中傳來,故而這太監對他們兩個極客氣,言談中不乏吹捧諂媚之意。


    現在還不是說話的時候,顧無隅隻得頻頻點頭,間或接上一二句。


    他心亂如麻,不知是高興自己同小皇帝有過數麵之緣,還是該惶恐自己和自己未來的最高長官稱兄道弟,他腦中亂紛紛,聖心不可預測,前途亦未卜,唯一可以確定的竟隻有李成綺真是個男人。


    顧無隅苦笑了下,嚐試著伸出手,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光。


    旁邊引路的太監在看到他動作之後,眼中浮現出了幾分驚恐,他的表情仿佛在說:這人莫不是歡喜瘋了。


    鬼使神差之下,顧無隅忍不住回頭,愈發遠去的奉英殿側殿已亮起了燭火。


    讀卷便在奉英殿偏殿內進行,先由八位讀卷官看卷,擇十份最優者呈給皇帝。


    半夜,蟬鳴幽微,四下寂寥無聲。


    側殿燈火通明,考慮到八位讀卷官年大多事已高,八張桌子旁邊都擺著一碳爐,偏殿內溫暖如春,卻無半點炭氣,反而有陣陣淺淡木香。


    李成綺靜心看奏折。


    近三年不理朝政,他不知曉的事務太多,李成綺又是萬事不肯假手於人的性格。


    故而每一樁大事的文書都要親自看過,自習去了解當年的情況才能安心。


    陳一白仰頭,動了動酸痛的脖子,老人家目力不佳,看遠處的皇帝不過是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然而這人影腰背挺直,一動不動他卻看得見。


    先前李成綺要留在奉英殿,他不以為然,以為這少年皇帝最多在奉英殿坐兩個時辰,不想皇帝不僅在奉英殿與他們一同簡單地用了晚膳,竟留到了這個時候,期間無任何焦躁不耐之態。


    如此心性,莫說是個少年,便是他們這些人中都少見。


    十份卷子批閱好,一讀卷官站起,正要呈報,陳一白卻擺擺手,扶桌子站起來,將十份策卷接到懷中。


    “老……”


    陳一白示意他別說話,抱著策卷朝皇帝走去。


    他畢竟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縱然看起來精神矍鑠,步履仍有些蹣跚了。


    李成綺聽到響動抬頭,見陳一白抱著策卷過來,便放下奏折,起身大步過去接了策卷。


    陳一白神情有幾分惶然,欲阻止而無法阻止,隻得眼睜睜看著皇帝把策卷接過去,“陛下,這於禮不合。”


    李成綺拿過策卷,往桌子上一放,笑著回道:“叫老先生侍奉,卻才與禮不合。”他雖笑著,但微微皺眉,顯然對於旁人看著陳一白將策卷捧來卻看著的行為不滿。


    陳一白搖搖頭,解釋道:“是臣老了,坐不住了,要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同旁人都無甚關係。”


    李成綺命人賜座。


    陳一白拗不過皇帝,隻得坐下。


    離得近些,方見少年人容顏豔麗奪目,燈光下,愈發顯得顏色逼人。


    李成綺攤開策卷,一麵看一麵對陳一白道:“老先生在看什麽?”


    陳一白曆四代帝王,與李昭的先生有半師之誼,學養深厚,可稱一代大家,為人不爭,少涉朝中事,李成綺從不稱其官職,隻叫老先生。


    陳一白德高望重,故致仕多年仍被請出來讀卷,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陳一白聽皇帝發問,反應了一息,才慢慢地照實回答:“臣見陛下天顏,覺得依稀與先帝有些肖似。”


    聽得殿中人無不失色,誰不知曉小皇帝性情惡劣暴虐,動輒責打淩虐宮人,他憑借容貌得國,本就得位不正,豈能允許別人言明?

    一學士極緊張,竟忘了規矩,直直盯著兩人看,提防著李成綺做出什麽事來,一時腦中胡思亂想,若陛下真動手打人,他們改怎麽過去替老師擋板子。


    少年彎眼一笑,看得眾人更惴惴不安。


    “老先生是第一個說孤與先帝容色相似的。”李成綺分心道。


    陳一白起身,顫巍巍地要給皇帝見禮,被李成綺命人阻攔,扶回到座上,“是臣言語無狀。”


    李成綺卻道:“先帝得文諡,賢德自不必孤說,老先生說孤與先帝有些相似,是讚孤,談何無狀。”他誇自己誇得麵不改色心不跳,眾人不明所以,都愕然於小皇帝與傳聞中凶頑的少年人大相徑庭。


    周自李成綺前,曆兩平庸君主,大權旁落,內有朝臣窺權,外有強敵仗劍,邊境部族虎視眈眈,意圖北上,疆土被吞不知凡幾,不得已與魏結盟借兵,名義為友,實則稱臣,君王見魏主唯諾,如同臣屬。


    李成綺登基後,方收複失地,毀國恥之盟,外拓疆土,內治朝野,輕徭薄賦,激賞軍功,登基數十年,周朝麵目煥然一新。


    數代以來第一位明君,沒有半字虛名。


    先帝崩逝後,謝氏專權,迎李愔為帝,明眼人都知曉少帝不過傀儡,皆心灰意冷,不期少帝如此聰慧,竟隱有李昭遺風。


    怎不叫他們如見曙光般地欣喜。


    陳一白愣了愣,旋即笑了,道:“陛下所言極是。”


    李成綺看過秦博約的策卷,用詞處處內斂,卻並非平庸,藏鋒於文內,千餘言,竟製定出了個整頓吏治的框架,其用詞之恭謹,意味之深遠,反差大得令人咂舌。


    秦博約穩重,廷試時並不因皇帝在他身邊無所停留而有任何其他反應,沉靜自若地寫完策題。


    穩重雖好,行事縝密,然這樣謹慎的人行事難免不瞻前顧後,貽誤時機。


    李成綺看過其他九人策卷,都很有可取之處,字字報國赤誠,饒是冷情如李成綺,都免不得為之動容。


    不過……他抬頭,掃過殿中諸人。


    卻無顧無隅的策卷。


    陳一白安靜地坐在李成綺對麵。


    李成綺朝陳一白笑,慢悠悠道:“白日廷試時孤見有一貢人遣詞鋒利,頗得孤心,翻閱策卷,竟不在其中。”


    側殿靜默無聲。


    顧無隅策卷答得極好,然其言辭激烈,內治文德事關吏治,眼下謝氏與李旒皆有竊國器之心,他們二人,皆是臣子,這樣的策卷若被點得太高,於出題人,於顧無隅,於他們這些讀卷官而言,都不是好事。


    至少在他們看來,不是好事。


    所以即便顧無隅再驚豔才絕,也不可能出現在一甲的名單上。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皇帝竟記住了顧無隅的策卷。


    幾人對視,都沒有吭聲。


    這樣做對顧無隅根本沒有公平可言,他們都清楚,然而公正在強權之下並不那樣重要,韜光養晦,以求厚積薄發才是最聰明的法子。


    且,這種法子也能保全他們自己。


    陳一白無言地坐著。


    李成綺也不急,將策卷推到一旁,繼續看奏折。


    燈下,看久了就灼得人眉眼有幾分模糊。


    霧裏看花似的,因為看不清,就更像。


    陳一白起身,被太監扶著慢吞吞地走到自己桌案前。


    那裏,壓著封鋒芒畢露的策卷。


    “老師。”有人看出了陳一白的意圖,出聲想要阻止。


    於他們這些實權的官員而言,這時候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眼下局勢不明,謝氏意圖難以看出,少帝無權,而宣親王根本沒有參與這次廷試,除卻這三人,還有諸如太皇太後崔氏宗親,太後國舅靖氏一脈,整頓吏治,勢必將眼下朝廷中大部分位高權重者得罪了個徹底,貿然提攜如顧無隅這樣的人,太過危險,極容易危及自身。


    陳一白戴上琉璃眼鏡,仔仔細細地將顧無隅的策卷又看了一遍。


    好,真好。他在心裏想。


    年輕人的意氣與鋒芒,一派報國熱血,竟讓他用千餘字寫盡了。


    這須發皆白的老人拿起策卷,輕輕放到李成綺麵前,他聲音中有幾分沙啞的疲倦,卻極鄭重,陳一白或許心中有千言萬語,麵對著與李昭肖似的少年人,卻隻道:“陛下所說的策卷,在這。”


    為國取士,百死而不悔。


    作者有話說:


    沒有榜單,輪空了QAQ.

    繼續努力,周六周日日萬。感謝在2022-05-11 23:55:00-2022-05-12 23:40: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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