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謝澈:“……”
李成綺愉快地放下車簾, 回頭就看見謝澈一臉一言難盡地看著自己,“怎麽?”他挑眉, 明知故問。
謝澈道:“家父,”
“先生不是在長寧殿處理公務嗎?”
謝澈無言。
他原本想說家父在長寧殿等候陛下,望著李成綺黑漆漆的漂亮眼睛卻怎麽也開不了口,“家父……確實在長寧殿理事。”
我是臣子,謝澈心虛難言, 食君之祿, 分君之憂。
少年皇帝於是十分滿意, 順手拍了拍謝澈的手背, 誇讚道:“小侯爺果然機敏權變。”
聽起來怎麽都不像是誇獎。謝澈心道。
馬車在李成綺的授意下慢悠悠地駛到謝府。
李成綺上次來穿著女裝和謝明月麵對麵,故地重遊, 難免心緒複雜一瞬。
又想起了他李氏的臉被丟盡的尷尬。
滿空來亦步亦趨地跟在李成綺身後。
謝澈看了滿空來一眼,訝於此人幽藍的眼睛和易碎得琉璃玉石般的美麗,開玩笑道:“陛下身邊何時多了這樣個戎人?”
李成綺漫不經心地問;“你也想要?”
謝澈聞言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臣要他做什麽?”
還有為何是也?
李成綺看他因為咳嗽染上紅色的脖頸,“奇了,”小皇帝戲謔道:“是你朝孤要人, 卻還要問孤將人要去了做什麽?”
謝澈馬上反駁,“君子成人之美,臣絕無奪陛下所好之意。”
滿空來安靜地跟在李成綺後麵, 連腳步都近乎於無聲。
謝澈餘光看了眼垂頭恭順的戎地美人,他麵容輪廓其實很深,若是膚色暗一些, 再健壯一些, 這應該會是張很俊美堅毅的麵容。
他步伐悄無聲息的, 又時時刻刻跟在李成綺左右, 其實很適合——刺殺。
李成綺笑道:“方才小侯爺說要給孤看的小玩意是什麽?”
謝澈眸光冷了一瞬,聽到李成綺開口,眉眼一瞬間聚攏了笑意,搖頭,“不可說。”
“何時可說?”李成綺拐進小院。
一白絨絨的小團東西突然從裏麵衝出。
滿空來乍聽聲響,身體猛地繃緊了,脊背僵硬成了一條線。
他反應迅速,全然不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皇帝身邊事謝澈知自己不該多問,然而滿空來身份特殊,乃是個戎人,數年以前蘭居之役的血腥味還縈繞著未散,昆悅部士族的屍體至今仍沃著荒原上的雜草,白骨尚沒雪白,縱然戎地二十九部,誰又能保證滿空來和昆悅部沒有關係?
謝澈看向李成綺,掩住了眼中思索情緒。
小白團團衝到李成綺腳邊,張口,咬住了皇帝衣袍一角,嗚咽著扭腦袋,想扯下來一塊料子。
是隻不足人巴掌大,胖得連脖子都看不到的小白狗。
李成綺蹲下,輕鬆把小狗從衣服上扯了下來,拎起後頸,彎著眼睛笑道:“好凶啊。”
滿空來隻覺這話耳熟的要命。
他被人拎到那貴人的馬車上時惶恐極了,恐懼到了極致便生出了無盡的膽氣與憤怒,喉著撲向皇帝時皇帝連動都不曾動,便有扈從不知從哪裏衝出,一刀背把他打倒在地,令戎部赤地千裏的帝王居高臨下,慢悠悠地說:“好凶啊。”
從前他不解其意,隻覺得火辣辣的疼,今日見李成綺逗狗,方明白那時心中湧起的感覺是被侮辱的憤怒。
對於周朝的皇帝來說,一個被俘的戎地少年與他臣下送來的小狗,逗弄起來無甚差別。
白團似的小狗又胖又小,四肢都被埋在蓬鬆的毛發中,拚命撲騰也露不出太多,竭力張開嘴吼叫,發出的聲音卻奶聲奶氣,與嗚咽沒什麽差別。
小皇帝伸出手去碰那小狗的牙齒,被小狗毫不猶豫地咬住了手指。
牙小得很,咬人手指宛如撒嬌,不疼,隻叫人覺得連心的癢。
李成綺把手放在小狗口中任由它咬,將小狗摟在懷中,對謝澈笑道:“這便是小侯爺送孤的禮物?”
白團子看見謝澈過來,嗚嗚地往謝澈那邊竄,謝澈伸出手,那小狗笨拙地一蹦,竟真躍到了謝澈懷裏,用力往謝澈衣服深處拱。
李成綺忍不住摸了下臉。
他長得就那麽麵目可憎?
小狗爪子緊緊抓著謝澈的衣領,仿佛被李成綺碰了兩下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謝澈見李成綺站在那摸自己的臉,心中驀地一動,他低頭,小狗拿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他壓下那一瞬間湧起的亂七八糟的想法,對李成綺開玩笑道:“臣也沒想到會這樣。”
李成綺盯著那團白看,神情很有些幽怨,“你知道你這是驚駕嗎?小侯爺。”
謝澈哄了那小狗兩下,將狗往李成綺懷中送,登時引來了小狗的反抗,它小爪子幾乎要把謝澈的衣領抓破了,拒絕的意思十分明顯,“臣……”謝澈摸了摸鼻子,“臣聽家父說,陛下擅訓狗。”
謝明月說他擅訓狗?
李成綺一驚,麵上卻半點都沒表現出來。
如果謝明月認出他來了……不對,謝明月對小皇帝那些心思不是假的,倘若謝明月知道自己就是小皇帝,卻還對他有貳心,那他真該死。
也真有點毛病。
李成綺晃了晃腦袋。
謝明月的所作所為,並不像認出來了。
怎麽可能認得出?
這時候,若有人同他說崔愬活了,就是他朝中的哪位大人,李成綺隻會覺得說話的人妖言惑眾,胡言亂語。
絕無,這個可能。
況且就算是上輩子,李成綺也沒養過除了那個倒黴白眼狼玄鳳之外的任何活物,如何說擅訓狗?
這話,怎麽聽都像是謝明月又在陰陽怪氣。
偏偏謝澈小傻子當真了。
“孤擅訓狗?”小皇帝不解地問。
謝澈二指夾著狗頭,小狗在他手中蹭來蹭去,享受般地眯起眼睛,然後毫無防備地放進李成綺懷裏。
李成綺伸手一攬。
“是。”
這話是謝明月看見謝澈抱貓時說的,謝明月語調平靜且認真,不像是開玩笑,“陛下擅訓狗。”
謝澈眨了眨眼睛,“侯爺的意思是,我應該給陛下送隻狗?”而不熟送隻貓。
謝明月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也好。”
謝明月一定是在陰陽怪氣。李成綺心說。
謝老先生當年怎麽就想不開為表高潔給兒子取了個明月呢?依李成綺看,謝明月叫謝太陰正好。
李成綺把小狗往自己肩膀上一扔,單手壓著,道:“走吧小侯爺,隨孤逛逛。”
李成綺想得很美,等謝明月回來,他再走,謝明月往日都晚上才回謝府,那時宮門正要關上,李成綺這時候告辭,合情合理。
然而讓李成綺沒想到的是,他等到天徹底黑下去,謝明月居然還沒回來。
小白團子在李成綺懷中已累睡著了,李成綺一麵翻書,一麵逗狗玩,“你說,”他道:“令尊可能被孤氣得不願意回府嗎?”
謝澈沉思片刻,認真回答:“似乎,並無這個可能。”
這麽多年,謝澈還從未見過謝明月生氣。
李成綺想了想,也覺得不可能。
謝明月若是能被這等小事氣到他便不是謝明月了。
唯一的可能是今日謝明月要做的事太多,他尚未幹完罷了。
皇帝又坐了半個時辰。
宮門此時已關了。
莫非今日,謝明月宿在長寧殿了?
李成綺與謝澈對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與了然。
謝澈沉默片刻,道:“不若,臣先送陛下去房中休息?”
李成綺聽得忍不住笑,搖頭道:“小侯爺,你看孤是二八年華的小姑娘嗎,需要小侯爺送回閨房?”
李成綺本是調侃,卻叫謝澈一下想起那天自己昏了頭到皇帝那說陛下若是個女子的話了,當即紅了耳朵,愈發覺得這燭火日夜不熄的書房實在太熱,噌地站起來,迎上李成綺驚訝的目光愈發尷尬,結結巴巴道:“臣,臣先出去看看家父回來了沒,陛下慢慢看,慢慢看。”
小狗睜著一雙惺忪的睡眼看謝澈。
李成綺輕輕點頭。
謝澈退出去。
書房瞬間安靜了。
李成綺翻過一頁書,他一目十行,不很走心。
香緩緩地燒著。
滿空來站在李成綺身後。
李成綺平時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在近乎於無人的環境裏反而腰背挺直,這是個不舒服,卻相當好看挺拔的姿勢,從滿空來的角度看,少年人脖頸曲線一覽無遺,纖細羸弱,宛如白鶴展頸,他若,伸出手。
護衛都在門外。
滿空來攥緊了寬大的衣袖。
他的機會,實在太少了,必須,一擊即中。
李成綺放下書。
門,被輕輕敲響,一個秀麗的剪影站在外麵。
響聲驚動了滿空來,他一下鬆開手。
李成綺道:“進來罷。”
婢女推開門,朝李成綺見禮,道:“郎君,房間都收拾好了,主人請郎君過去休息。”
李成綺抱著狗起來,隨婢女過去。
兩婢女提燈,四護衛在後。
滿空來站在李成綺右下,手指不自覺地撚了撚,竭力壓下焦慮。
上次李成綺來是以客的身份,自然住客房。
但今日,他光明正大地來謝府,至少謝明月與謝澈都知曉他的身份,那他定然不能宿在客房。
饒是李成綺有心理準備,看見那房間還是忍不住腳步一停。
“是這?”他懷疑道。
兩盞顏色素淡的燈懸著,不知用什麽固定,即便夜裏有風,仍舊一動不動。
像兩瓣小月亮。
婢女躬身道:“是。”
李成綺喉結無意識地滾動了下。
他覺得不對勁。
很不對勁。
但他是皇帝,不應該住在客房。
所以他住主人的房間,是天經地義。
李成綺做儲君時夜宿謝府,也是住在謝明月的房間。
何況,謝明月今天晚上又不在。
李成綺想了想,還是點點頭。
婢女為他開門,將李成綺懷中困得要命的小狗抱走了。
李成綺走進房間還覺得仿佛有哪裏不對。
好像又哪裏都對。
李成綺洗漱解發更衣。
他諸事做完,環顧四下,發現陳設竟與十幾年前無一變化。
精細,齊整,樁樁件件都極有規矩和條理。
李成綺往床上一倒。
床鋪上似有似無的藥香與木香縈繞在他鼻尖,靠近謝明月便能在他身上聞到這種味道。
李成綺怔然須臾,猛地想起了謝明月打他手心的那天晚上。
兩人靠得太近,謝明月身上的香氣清晰可聞,又被酒味與熱力侵染,苦香本該寒涼,那天晚上,卻熾熱逼人。
床帳內實在太熱,一滴汗,順著謝明月的下頜淌下。
李成綺麵無表情地往裏麵一滾。
那種香氣反而愈發明顯了。
李成綺皺著眉,輕輕咳嗽了一聲,意外地發現自己今日的茶還是喝得太少,嗓子幹澀得厲害。
他抱著被,在最裏麵躺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李成綺拿手按了發疼的眉心。
他先前想,謝明月若是明知他是李昭而對他動情,那是欺君罔上,膽大包天,死不足惜。
但謝明月知不知他是李昭尚不可知,他卻真知道謝明月就是謝明月,那對自己十幾年的竹馬、防備又倚重的臣屬有了欲念,李成綺自己,更算不得明君。
可李成綺自襯算得賢明,至少,他大權在握時什麽都沒做。
若他真是昏聵之主,當逆謝明月之心意,謝明月是謝氏一族不可攀折,九天之上的月亮,他就越要迫明月入懷,謝明月喜潔,他就更應該將此人弄得滿身汙穢,狼狽不堪。
門外腳步聲嘈雜。
仿佛有人快步過來。
李成綺坐起。
門一下被推開。
門外謝澈一身裏衣,黑發散著,額頭上層薄薄汗水。
李成綺看他這幅焦急模樣,開玩笑道:“若不是小侯爺進來,孤還以為宮變了呢。”
謝澈來不及喘口氣,“陛下,家父回來了!”
李成綺看了眼掌下謝明月的被褥,把你著急什麽咽了下去。
這事是謝澈安排的,論禮來說,謝澈安排的沒錯,隻不過……
李成綺朝謝澈點點頭,坐起來剛要下床。
門外已有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傳來。
謝澈悚然,向外看去,果然看見謝明月已走進院中。
小侯爺瞳孔劇震,僵硬地別過頭去,仿佛不願意麵對這個場麵。
我現在去跪宗祠還來得及嗎?謝澈呆呆地問自己。
謝明月沒想到謝澈在,愣了一息。
謝澈披散著頭發,衣衫不整,雙頰泛著薄紅。
他臥房的燈亮著,其中顯然有人。
至於是誰,不言而喻。
謝明月眸色瞬間沉了下去,他眼神那一刻冷極,竟如莽原冰雪,寒得砭骨。
謝澈不由得顫了下,他悲哀地想,這時候他居然還能分出心來聽謝明月走向臥房時腳步聲沒有往常沉著。
謝明月甫踏入臥房。
李成綺剛踩上鞋。
麵前出現了一雙皂色的靴子,灰色的衣袍下擺輕輕晃動,宛如層層烏雲。
山雨欲來。
謝明月居高臨下。
李成綺裏衣寬鬆,未係腰帶,但即便如此還是遮不住少年人清峻挺拔的身形,腰隨著他的動作緊繃,隻是窄窄的一線。
喉結滾動。
謝明月的胸口內既像是被塞了冰,又像是入了炭,令他不安,令他難捱。
李成綺緩緩地抬起頭,望向謝明月淡色的眼睛,訕然地打了個招呼,“先生,早啊。”
謝明月啟唇。
他唇瓣顏色淺淡,是沒有血色的白。
他的麵色比唇色更白。
謝明月垂首,看著李成綺。
那種被蛇盯住的、毛骨悚然的感覺令小皇帝一瞬間提高了警惕。
謝明月輕輕地,緩緩地開口了,他的態度比以往更溫柔,和緩平穩,仿佛怕李成綺聽不清似的,“怎麽回事?”他問。
作者有話說:
十二點還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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