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原簡今日剛入禦書房, 便覺得氣氛十分詭異。
謝澈安安靜靜地站在書桌一端,低頭看桌上沒翻開的書, 好像想從其中看出朵花來。
原簡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謝明月, 謝太傅氣定神閑地,神色如常。
整個禦書房安靜得連他們幾個的呼吸聲都聽得見。
一切看起來都正常,一切看起來都不正常。
不正常在——李成綺不在!
原簡驚了驚。
小皇帝從不準時上課,因為各種緣故不來也是常有, 然而李成綺不來, 總會有人提前告知, 讓他和謝澈不會白跑一趟。
可是今天……
墨已經研好了。
謝明月罷手, 垂眼看了看硯中漆黑的墨汁。
有人快步走進來,站在門口, 被謝明月看了眼才進來。
他走到謝明月身邊,低聲對謝明月說了幾句話,說完之後朝謝明月見禮, 又對兩位小公子點點頭,匆匆出去了。
謝明月啟唇:“謝澈。”
謝小侯爺瞬間抬起了頭,“先生。”
即便被叫的不是原簡, 原簡的心還是不由得提了起來。
“陛下去了王爺那,”謝明月淡淡道:“你同陛下親近,便過去看看吧。”
李旒不在, 李成綺還勉強願意和謝明月當對表麵恭謹的師友,李旒回來,李成綺卻連裝都不願意裝了。
謝明月也仔細回憶過, 他同李成綺昨日並沒有說什麽, 做什麽, 不過尋常聊天, 在他離開的時候小皇帝的樣子看起來與平時無異,不上課不是李成綺心情不好,而是不想來。
畢竟有李旒在,他確實可以不來。
謝明月並不是此刻李成綺獨一無二的選擇。
謝明月放下墨。
他平靜地想,陛下與王爺果然兄弟情深。
他指尖有點發黑,顯然是握得過於用力,指甲蹭上了油墨的緣故,他從袖中拿起手帕,精細地擦去痕跡。
倘李旒知道了謝明月的想法,一定會覺得十分無辜,且莫名其妙。
因為小皇帝現下,還沒到王府。
李成綺能出宮的次數太少,得了機會自然要慢慢地逛。
滿空來跟在他身後抱著一堆東西,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小皇帝看什麽都新鮮,看什麽都喜歡,看什麽都要買,且還不止買一件,從倆件到數件不等,滿空來拎得艱難,奈何保護李成綺的護衛不能出現在明處,隻能他一人拿著。
李成綺看見前麵擺著麵具攤,眼前一亮,快步向前走去。
可苦了滿空來,走不快又不敢不跟著,捧著東西一路小跑過去。
數十張頗有童趣的麵具擺在攤子上,放得這樣低,顯然是為了小孩子伸手就能拿到,餘下皆掛在鐵架上,有些下麵還懸了鈴鐺,在風中叮當作響。
麵具攤大,也熱鬧得很,老板招呼了李成綺一句便轉頭去同別的客人說話。
這條街上人聲鼎沸,叫賣聲說笑聲不絕於耳,縱然麵對麵,說話聲音小了也難以聽清。
街上擦肩接踵,滿空來抱著一堆東西幹脆到一不礙事的小角落等李成綺出來。
李成綺看了數個都不滿意,終於在中間偏上一點點的位置看見了個亮眼些的,他伸出手,正要摘下來。
兩隻手同時扣在一張麵具上。
那是隻眼尾狹長殷紅的小狐狸,眯著眼睛笑,毫無心機防備的模樣,李成綺往自己的方向一拽,沒有拽動。
站在攤子另一邊的人顯然也沒有放手的打算。
麵具並沒有一個挨一個地放著,每一排麵具之間隔著二指寬的縫隙,李成綺仰著頭,順著縫隙看到了一雙千嬌百媚的眼睛。
一雙千嬌百媚的,男人的眼睛。
宿眠的眼睛。
透過縫隙,一角淡青色的衣裳隨主人的動作輕輕晃動。
他今天的衣飾簡單,仿佛隻是個尋常富貴人家的少爺,而與順意樓那個花一樣嬌豔動人的男人沒有任何關係。
攤主正忙著招呼幾個女客,餘光看見成綺這麵的動靜,以為是兩個客人在爭同一張麵具,笑容滿麵地開口道:“客人,這樣的狐狸麵具攤子上還有好些,您看看,不僅有紅狐狸,還有白狐狸,粉狐狸,各個漂亮。”
有個活潑的小姑娘摘下一隻繪著藍蝴蝶的麵具,笑著接口了,“老板你這哪裏是麵具攤子,分明是個狐狸窩。”
一席話說的旁邊幾人俱笑了起來。
李成綺覺得對麵那按著麵具的力道輕了些,他卻先鬆開手,將手按在了旁邊那個麵具上。
“那個給你,”少年人話中透著不容置喙的嬌縱,“我不要了。”
宿眠手卻比李成綺快,竟直接摘下李成綺看重的那個,不等他說話,直接將麵具往臉上一扣,看向李成綺的眼神帶了幾分逗孩子似的挑釁。
兩人間登時出現了一小塊空當。
李成綺微微皺眉。
宿眠比他高,帶著張白生生的麵具,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位小公子叫什麽?”他的聲音從麵具後透出來,甕聲甕氣。
“你又不認得我,”李成綺放下手,“問我名字作甚?”
宿眠笑,孔洞中的眼睛眯作一線,“小公子說了,我說不定便認識呢。”
“你定然不認識,”少年人篤然,他成竹在胸的樣子看得宿眠心中有些異樣的焦躁,他朝宿眠笑,“我與郎君萍水相逢,何必非要相識?”
縱然李成綺今日男裝示人,宿眠卻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是那日同玉京侯世子一道來的嬌豔少女。
宿眠本隔岸觀火看得歡快,卻不想在那少女同謝明月離開後,撿到了她留下的扇子。
一把被蔻丹點染過的扇子。
先帝在時,也曾給他寫信,信中皇帝不談國事,隻論風月,用紙用墨無比講究,信紙用竹輝筏。
宿眠當然要回,回的卻非風月。
竹輝,幾乎是李昭與宿眠兩人間一個不必明說,也不能明說的暗示。
那把蔻丹上的印子,便是先帝最愛用的竹輝圖。
當年李昭笑言,若順意樓不可去,信夾在燈中未必不是雅事,又笑談自己還從未去過野市,若有餘閑,定要一遊。
可他至死也沒去過。
“未必萍水相逢,”宿眠微微湊近,朝李成綺笑道:“我或許認識小公子家中的哪位親貴尊長。”
宿眠承認,他確實在賭。
甚至將信放入狐狸燈,而不是最與皇帝相關的龍燈,他都在賭。
但他想想,便覺得十分可笑,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賭什麽。
賭李昭活著?賭那同他說話的少女同李昭親密相關?
李成綺以手點麵具的手一頓。
這時候李成綺有點想苦笑,是有關,但不是宿眠想的有關。
這等怪力亂神的荒唐事李成綺無人可講,講了更不會有人相信。
宿眠看見他的小動作,自以為猜對了,得意道:“看來我猜對了,”他壓低聲音,“我還猜,小公子姓李。”
“李是大姓。”李成綺不置可否。
宿眠愈發得意,尾巴都要翹起來了,“我還猜小公子身份貴重。”
李成綺往前走了兩步,他覺得上麵的更好看。
“看來我依舊猜對了。”宿眠得不到李成綺的回答也不氣餒,反而更加起勁,他以手指敲了敲額頭,發出哢哢的響聲,“還有……”
麵具掛的太高,李成綺看了眼正與客人熱情攀談的攤主,踮了踮也碰不到麵具,聽宿眠在身後喋喋不休,接口道;“我與郎君相緣淺薄,為何非要刨根問底呢?”
宿眠的聲音一下停住。
相緣淺薄。
他麵具下剛剛浮現出的歡欣笑意凝在嘴角。
乍見竹輝,宿眠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可扇子的主人又生得同李昭那樣相像,他懷疑,他恐懼,以宿眠在暗處,卻對朝中洞悉十中六七的經曆,他那一瞬間想到的是謝明月發現了什麽,或者其他人發現了先帝與他的關係。
他會不會死?
這是宿眠第一要考慮的事情。
然而另一個想法在宿眠心中瘋長,幾乎攫取理智。
如果先帝還活著?
如果當年李昭不是死了,而是遭遇宮變,這麽多年,他一直被人藏在不為人知的所在,那麽宿眠應當怎麽做?
他明知道這樣做冒著莫大的風險,可他還是做了。
在得知那盞狐狸燈被人拿走後,宿眠癱坐在地上,深深地,大口地喘著氣。
他害怕,因為他本來就是個貪生怕死貪慕富貴的人。
可宿眠在心裏堅定地覺得,以那老狐狸的性情手段心智,已與非人無異。
既然是非人,那麽病懨懨的殼子都是裝出來欺騙世人的偽裝,非人怎麽會死?
在見到那少女之後,宿眠愈發堅定了。
然而今日,那個仿佛與先帝關係匪淺的人對他說,相緣淺薄。
他與眼前這人相緣也確實淺薄。
宿眠恍惚了下。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
宿眠快步繞過麵具架子,朝李成綺走過去。
李成綺夠不到那個麵具,又不願意跳起來拿。
其實不是他矮,而是拿麵具掛在高處,若是個子沒那樣高,恐怕隻能借助竹竿取下來。
身材高挑的成年男子抬臂,將麵具取下來。
李成綺轉過身。
宿眠手中拿著麵具,做了一個遞的姿勢。
卻沒送到李成綺手中。
那張慘白的麵具近在咫尺,宿眠平日裏盛滿了嫵媚笑意的眼睛暗沉得嚇人,他輕輕問:“他真死了?”
對個皇帝用死這個字,可謂大不敬至極。
李成綺手已經握住了麵具邊緣。
少年人抿唇,最終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景陽鍾響,天下縞素。”宿眠手下的力道驟然鬆了,李成綺拿過麵具,捏著底往臉上一扣。
“他那樣的身份……”宿眠艱澀道。
那是一張綺麗而詭異的麵具,以紅、以黑、以金、盡是濃豔色彩,勾勒出一張眉眼多情,而不掩獠牙的鬼麵。
深不見底的漆黑雙眼點綴其中,恰如其分。
作者有話說:
祝自己生日快樂。
祝大家節日快樂。
本章留言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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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會有二更。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