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謝明月輕聲問:“陛下, 怎麽了?”他看出了李成綺神色微僵。
李成綺當然不能直接問是不是你幫孤換了衣服,隻將東西遠遠地在桌上一放, 沒有回答謝明月的話, 反而道:“就在這。”他不容反駁,因為李成綺知道,叫謝明月回去,謝侯斷然不會在白日休息。
他不等謝明月開口, 光著腳快步走向後殿更衣, 宮人見他出來, 忙端上早就準備好的盥洗用物。
少年人的雙足在幾乎垂地的裏衣內若有若現, 被涼得有些發青。
宮人各有事務,次第排開。
李成綺若有所思地任人為他更衣。
“昨天晚上,”青靄躬身為李成綺係腰帶,聞言抬頭,卻不同君主對視,“除了謝侯,還有誰出入寢宮嗎?”
青靄道:“小侯爺來過一次, 進去不足一刻便出去了。”
李成綺擺弄頭發的手一頓。
他醒來時內殿並無別人, 顯然這種君主伏在臣下膝上睡著的事情不該讓太多人看見, 也就是說,他的衣服是……謝明月換的?
李成綺神情莫名。
在溫泉別苑的經曆緩緩浮現在眼前。
能讓謝明月屈尊降貴服侍人, 除了喜歡,李成綺再想不到其他理由。
他還在謝明月膝上枕了一夜。
李成綺往椅子上一靠,頓覺頭疼。
若非昨日謝明月為他脫靴解衣, 李成綺都要忘了謝明月對小皇帝心思那點事了。
他實在習慣謝明月在他身邊, 也實在習慣同臣下親密, 然而謝明月不可告人的心思, 便令李成綺所做的一切都仿佛帶了一層別樣的意味。
或許正如謝明月所言,李成綺對先生的所謂喜歡,確實輕佻太過。
也不知他睡下了沒。李成綺不著邊際地想。
有宮人拆了他的發冠,牙梳小心插-入小皇帝烏黑如雲的長發中。
那在謝明月眼中,他的所作所為是對權勢滔天的謝侯的曖昧示好呢,還是對於師長的孺慕之情呢?
恐怕不會是前者。
孤也有這麽一天。李成綺有點無奈地想。
從前自然得已經形成習慣的關懷現在與諂媚討好求全沒有任何差別,自他醒來,因不在拘泥於身份禁錮,從事隨心所欲了不少,可這樣的隨意,實在太像別有用心。
李成綺闔著眼,眉峰微蹙,看得為他束發的宮人心驚膽戰,青靄看見,先去洗了手,才接過梳子,低聲道:“我來吧。”
哪怕謝明月當真無異於逾矩,他眼下所為未必不會讓謝明月誤解。
不過,謝明月真不會逾矩嗎?李成綺突然想。
而後又搖了搖頭,笑自己想得太多。
明日回宮,就算要日日見謝明月,也不過是當著原簡與謝澈麵的兩個時辰而已,此後應也不會有太多往來。
不對,孤才是的皇帝,李成綺心說:有這般不臣心思,該是他謝明月不敢見孤才對。
李成綺換好衣裳連正殿都不回,徑直去了書房。
書房日日有人打掃,窗明幾淨,可惜長久無人,隱隱約約泛著一股冷氣。
李成綺按著記憶從多寶格拿了一刀紙,上麵摞著墨硯和一匣子。
青靄趕緊過去要接,李成綺卻不讓他拿,看起來明明極寶貴似的,卻極隨意地扔到了書桌上。
青靄不明所以,忐忑道:“陛下?”
李成綺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塵,隨口道:“先帝的愛物。”
青靄不解地看向那堆東西,先帝李昭不好文墨,這些東西竟是先帝的愛物?
匣子掛了把金鎖,因為時間太久,鎖的顏色已經不複先前鮮亮,看上去頗為結實,沒有鑰匙,恐怕輕易打不開。
青靄見李成綺若有所思地看著匣子,道:“陛下,可需奴喚個會開鎖的巧匠來?”
李成綺搖頭,伸手在鎖上輕輕一點。
青靄的研究一下子睜大了——這不是一把鎖,而是一幅畫,其畫技之精妙,連青靄站在一旁都沒有看出。
這鎖是李言隱畫上去的。
帝王久不在行宮,宮人中難免出現監守自盜之事,其中失竊最多的就是李言隱的筆。
無非是用材昂貴且輕巧便於夾帶,李言隱知道了此事隻一笑了之,當著年幼他的麵在匣子上畫了一把鎖。
若論仁厚,李言隱比他更仁厚,若論寬容,李言隱比他更寬容。
可李言隱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好帝王。
李成綺將匣子打開。
匣內光華流轉,一時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其中犀角筆、象牙筆、琉璃筆比街邊筆墨鋪子上的竹管筆更為常見。
硯是墨海硯,乃是一整塊玉掏空做成,仿黃帝製硯的款,亦刻了「帝鴻氏研」四字,在李言隱生辰時被當做吉兆送入了宮中。
李成綺將紙鋪開,親自研磨。
青靄無端地想起李成綺在書房中那鬼畫符似的作品,神情有些複雜。
李成綺以筆點額,沉思片刻,落筆。
青靄過去為李成綺泡茶,待端杯回來時畫紙上圖案已經初具雛形。
畫中圖樣非人,非山水,非花鳥,而是器具。
青靄定睛一看,發現李成綺大約在畫……簪子?
李成綺在簪子樣式上頗為躊躇,方才想著賠謝明月的簪子他親自做方顯誠意。
然而思及謝明月對小皇帝那點說不清的情愫,送支親手做的簪子,與定情又有什麽差別?
但若真將親手做的簪子送出去而不提是他所做,謝明月大概也會猜得出,畢竟宮中應該沒有手藝如此粗糙的匠人。
那這支簪子,就該是他自己的了。
李成綺凝神。
既然是自己戴,那也不必考慮花紋素淡不素淡的事情了。
於是青靄震驚地看著這支原本素淡無比的簪子上出現了一堆亭台樓閣。
這是,什麽宮殿嗎?
李成綺換了一支極細的筆,在窗戶裏又畫了隻肥肥大大的兔子。
而後滿意收手,將筆隨手往筆洗中一拋。
謝澈今日卻沒來。李成綺忽然想到。
看見自家君主躺在自家爹腿上大約要接受一會。李成綺很能理解。
他想了想,對青靄道:“這房有把琴,找來給孤。”
青靄領命道:“是。”
李成綺站在書桌前,越看自己那張簪子圖紙越滿意。
翌日。
李成綺靜靜跪坐著,膝上放著一把琴。
他不說話,自然無人敢出聲,整個馬車中除了車馬的轆轆聲再聽不到其他。
李成綺手指搭在琴弦上,輕輕一撥弄,弦音極清越,碎玉湧泉一般,無半點沉悶雜音。
青靄抬眼,不著痕跡地看了眼李成綺。
少年手指壓在琴弦上,因為用力的緣故,手指邊緣泛著白。
青靄知道李成綺膝上的這把琴名為龍腰,已傳世百餘年,是惠帝李言隱的愛物之一,先帝李昭不好聲色,這把琴便一直留存在行宮之中。
李成綺以空閑的那隻手撐下頜,靜坐無語。
博山爐上香靄輕落,縈繞香爐,宛如霧鎖翠峰。
他今日不同往常騎馬時,著廣袖寬帶長袍,衣飾迤邐委地,神色冷淡,竟不似此世中人。
下一刻,琴音驟然劃破靜寂。
青靄滿麵驚愕。
琴音淩厲,縹繚潎冽,漫卷冰雪裹挾著濃烈殺意,撲麵而來!
一隻手輕輕撩開了車簾,謝澈腦袋緩緩從外麵探進來。
李成綺朝他微微頷首。
小侯爺因為那日喝酒的緣故昨天一整天不曾見李成綺,思來想去一整天仍覺得是自己想的太多,直麵成綺實在尷尬,便幹脆坐在前室,不曾想一曲《廣陵散》將他引了出來。
他在進去之前,甚至以為李成綺藏了什麽高明樂師在馬車上。
謝澈挑了一個不礙事的邊角坐著。
李成綺手腕繃得很緊。
他的琴也是李言隱教的,相較於字,琴他學的很不錯,至少有李言隱三中之二,不算辜負父親教導。
但他對琴無可無不可,登基之後諸事繁忙,他彈琴次數甚少,除卻先帝後、灼灼與崔愬外,幾乎無人知他會彈琴,昨日見行宮中見到了李言隱的龍腰琴想著歸途無趣,便命人將琴抱上了馬車。
謝澈靜靜看他。
小皇帝垂著眼睛,睫毛不時輕輕顫抖,他專注地看著琴弦,顯然琴技已很生疏。
卻好聽。
謝澈聽過無數人彈廣陵散,小皇帝未必琴技最好的,卻是令謝澈最驚豔的。
凜然琴音讓謝澈忽地想到李成綺喝醉酒的那天晚上。
一個長在深宮王府之中,半點苦痛都沒經曆過的少年人,能彈出如此廣邁的琴聲嗎?
謝澈定了定心,繼續聽下去。
不過半闋,其中居然有了雜亂之音。
謝澈一愣,剛抬頭看去,李成綺就已罷手。
小皇帝扶眉無奈地笑了,“彈不出啊。”
商音亂。
車馬不知何時停下了。
李成綺拍了拍掌下的琴,朝謝澈笑道:“以孤的琴技,真是浪費了這把好琴。”
謝澈卻道:“陛下的琴技高絕,半闋廣陵散,令臣如臨古戰場。”
李成綺笑著搖頭。
他這樣的人,是彈不好《廣陵散》的。
當年尚且不能,遑論今日。
“陛下喜歡琴?”謝澈問。
“尚算喜歡。”李成綺回答,他小指一勾琴弦,胡亂玩琴取樂,“長日漫漫,若不找點事情豈不太過無趣,”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謝澈,帶著些玩笑般的問罪,“你說呢,小侯爺?”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謝澈微怔。
迫人的氣勢,從李成綺的一言一行中無意地流露出來。
謝澈壓下心頭異樣,笑著向李成綺請罪,道:“臣喝醉了酒,昨日一整天都頭疼欲裂昏昏沉沉,請陛下降罪。”
李成綺毫不在意地擺擺手。
十指搭弦,《鹿鳴》若流水而出,聲音恍如自然,流楚窈窕,懲躁雪煩。
謝澈無言地跪坐在李成綺對麵聽著,他一眼不眨地看著李成綺彈琴的手,神情極專注。
琴音悠揚,使人聽之忘憂。
李成綺忽然道:“小侯爺,孤覺得你真好。”
屏息聽琴的謝澈一愣,心中喜悅疑惑兼而有之,“陛下?”
我做了什麽讓陛下很滿意的事嗎?謝澈不解,沒有啊。
安靜,聽話,並且沒那麽聰明。
李成綺想。
一曲畢,李成綺彈得了無興味,將龍腰隨手一推,“不彈了。”
青靄下車去為李成綺取糕點。
琴很快就被珍重地放入琴匣中。
青靄在小桌上擺上糕點,先為李成綺倒茶,後為謝澈倒了一杯,然後附在李成綺耳邊低道:“陛下,玉京侯來過了。”
李成綺嗯了一聲,“什麽時候?”
“仿佛是您第一曲彈完時,有人想進來通報,玉京侯說不必打擾您彈琴的雅興。”
李成綺點點頭,端起茶,啜飲一口。
茶香縈繞口唇。
彈《廣陵散》時,他因商音亂而停手,那個時候,謝明月就在。
李成綺輕輕擱下茶杯,若有所思。
他好像知道謝明月不進來的原因了。
宮為君,商為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其臣壞。
五音皆亂,則亡國有日。
以謝明月之慧,這點典故大約爛熟於心。
李成綺揉了揉鼻子,他是真彈錯了,卻不知道謝明月信不信。
他目光落到矮桌上,其中裝文書的匣子裏,放著他昨日畫的簪子圖樣。
“小侯爺,”李成綺道:“你真的很好。”
一日被誇了兩次,謝澈幾乎有點受寵若驚了。
看看,像謝小侯爺,聽到琴聲亂了絕對不會想那麽多。
不能所以的謝澈一路上一直美滋滋的,將要入宮時才心中有點詭異不舍地從皇帝的馬車上下來。
李成綺回長樂宮中幹的第一件事就是逗鳥,氣得玄鳳渾身的毛都炸起,仿佛恨不得馬上去啄李成綺兩口。
他懶散地坐著,捏了了一小塊梨子糕在玄鳳嘴邊晃來晃去。
青靄見他心情大好,問道:“那戎人已經收拾妥當了,陛下今日可要見他?”
那戎人剛被送來時渾身是傷,被折騰得極其狼狽,青靄知是皇帝命人送來的,自然對其細心。
李成綺點了點頭,將梨子糕送入玄鳳口中。
不多時,那戎人被帶來,他換了件宮中侍從常穿的袍服,兩隻手腕上都纏著內裏裹藥的棉紗布,臉上雖透著幾分血氣,卻仍然白得近乎於透明。
他生得十分好,不同於李成綺見過任何一個驍勇矯健的戎人,這青年麵容漂亮柔弱得像是水中的精怪一樣,眼睛幽藍幽藍,仿佛盛著一片海。
他身份不明,身後跟著兩個持刀的護衛,若他稍有異動,便會被立刻斬殺。
青靄躬身道:“陛下,奴已經問好了,這戎人叫滿空來,是虛連赫部人,部族覆滅後被輾轉賣了數個地方,原本已在邊外安穩下來,上個月突然有官兵闖入了他家,將他捆來京中。”
名為滿空來的青年在聽到青靄說部族覆滅後眼神黯然,麵頰愈發慘白。
虛連赫部?李成綺回憶了一下。
這名字太久遠了,當年西境部落眾多,相攻劫掠,若非騷擾邊疆,李成綺根本不會去管。
虛連赫部就是西境二十九部之一,李成綺對這個不大不小的部落有印象倒不是因為此部強盛,而是先前他接到了西境守軍急遞,昆悅部不用十數日便攻下虛連赫部,士氣高昂,此刻對邊疆虎視眈眈。
昆悅部萬俟瀾也算一代英主,若非李成綺幹預,當年或可統一半個西境。
彼時李昭改革軍製不過數年,他絕不允許邊境再出現一個強大的帝國,何況是一個對周朝有野心的帝國。
“他會寫字?”李成綺問。
青靄道:“是。據他所寫,他身上有高祖時嫁到西境宗室公主的媵侍血脈,父親亦是周人。”
“那幾個……”李成綺一頓,沒再問下去,那幾個小吏大約已經在刑部了,他要是想知道這幾人說了什麽,就隻能去問謝明月。
“過來。”李成綺道。
青靄就站在他三步之外的地方,他一愣,而後朝滿空來看去。
滿空來像是被針紮了那樣嘴唇顫了顫,他餘光看了圈華貴卻莊重得讓人窒息的長樂宮正殿,上前幾步,跪倒在李成綺麵前,以額頭貼地,瑟瑟發抖。
少年帝王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他道:“抬起頭。”
滿空來顫抖地抬起頭。
那雙眼睛裏滿是恐懼與無措。
他身上的傷剛剛開始愈合,高燒和疼痛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如在爐火,又似在冰窟,他這一路受了太多磋磨,怎敢反抗麵前這個不用一語便能救他,也能殺他的、整個周朝最最尊貴的人?
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清晰地倒影著李成綺的臉。
李成綺以二指點額,似乎在回憶一般,“孤聽說,萬俟瀾就有一雙藍眼。”
實在可惜,萬俟瀾死的太早,李成綺沒看見。
滿空來顫得更厲害了。
若真如他所說,他是虛連赫部人,應該十分懼怕厭憎萬俟瀾。
西境崇狼,有藍眼者會被當成狼神後裔,萬俟瀾生父出身極低,能取寵於上代首領,除了他母親尊貴的身份外,便是因為這雙遺傳母親的藍眼。
萬俟瀾野心勃勃,勇武善戰,西境諸部都流傳著他是狼神之子的傳說,心中敬畏,在萬俟瀾發兵時甚至因恐懼神明降罰,不戰而降。
這樣的眼睛,諸部寥寥無幾,少之又少。
李成綺道:“給他在宮中尋個差事。”
青靄道:“是。”
他心中不解,但絕不會去質疑李成綺的命令。
“再,”少年皇帝沉吟道:“給他找個教讀書寫字的先生。”
一宮人帶著滿空來出去。
殿外的陽光太好,太刺目了。
滿空來像是沒想到今日之事被以如此簡單寬和的方式了結了,他站在久違的陽光下,似乎被陽光灼得眼睛都疼了,他閉上眼,眼淚撲簌落下。
長樂宮內,李成綺靠著椅子,忽然開口道:“備輦,去長寧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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