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謝明月站了起來, 頎長高大的身影幾乎能將少年人纖細的身形遮蓋住。


    一種本能的抗拒讓李成綺竟覺得脊背隱隱發冷,像是被凶獸盯住了一般, 他僵硬地站著, 強忍著往回退的欲望。


    謝明月將幹巾輕輕放下,一滴水順著他的指尖滴落,他垂眸,道:“臣去換身衣服。”


    “噠。”是水珠落地的聲音。


    水珠碎成碎片, 每一片仿佛都能倒映出小皇帝的麵容。


    “先生,”李成綺張口, 他無端地覺得幹澀, 吞了下口水,謝明月偏頭看他, 他立刻補上,“慢走。”


    眼見謝明月出去,李成綺麵上震驚之色終於不加掩飾。


    謝明月, 他,他這是什麽意思!

    李成綺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臉, 少年皮膚本就很好, 被水汽一蒸更是嫩滑。


    方才氣氛曖昧緊繃, 雖然謝明月多餘的事情一件都沒做,但李成綺可不覺得謝明月給他擦身是心血來潮地想伺候他。


    連上輩子他為主君時都沒有的待遇, 怎麽會這樣輕易地落到小皇帝身上?


    謝卿啊謝卿。


    他心中感歎。


    難怪這麽多年謝明月一直推拒他賜婚,原來從一開始他的人選大錯特錯。


    謝明月根本不喜歡女子,而是喜歡男人。


    李成綺鬆手, 他用力太過, 在臉上留下了一道淤紅痕跡。


    原來謝明月喜歡絕對聽他話又帶著點小聰明的。李成綺懶洋洋地想。就算不十分喜歡, 謝明月對小皇帝也絕對稱不上討厭, 這倒讓一直致力於疏遠謝明月,要謝明月主動請辭的李成綺有些驚訝。


    若是從前,謝明月和平王世子兩情相悅,他半點都不介意賜婚。


    可現在……


    李成綺又歎了口氣,忍不住用力按了按腫脹的太陽穴。


    他雖然做戲厲害,但不代表他喜歡演一輩子。


    最最要緊的是,現在李愔是他,而他是個皇帝。


    愛臣太親,必危其身。


    李成綺闔了眼睛,歎笑一聲。


    待回寢殿,李成綺心中已波瀾不驚。


    謝明月對小皇帝那點秘而不發的心思確實讓他驚訝了一瞬,卻也隻是一瞬,以他對謝明月的了解,謝明月決然不會為了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讓局麵難堪,李成綺更不會因此而改變主意。


    況且,謝明月有些喜歡的是李成綺裝出來的少年人,而非李成綺,李成綺便不怎麽覺得他大逆不道。


    帝王羸弱少威,年幼而貌美,隻能依附己身權勢而活,莫說是謝明月,就算是李成綺自己,設身處地想來,他難保不會對禦座上的小皇帝有貳心,哪怕無關情愛,隻因骨子裏的征服欲作祟。


    不過,李成綺輕嘖,謝明月竟喜歡這樣的人嗎?

    他心中有些訝然,一撩衣袍坐到床上,打開紙燈上麵的蓋子,將蠟燭取了出來,吹滅。


    而後拿起切橙子的小刀,沿著紙燈邊角裁開。


    密香紙沒有其他紙那麽輕薄,做燈用的密香紙就更厚些。


    他以刀將紙一分為二,從中掉落出一極薄的信筏。


    李成綺將信夾在二指中。


    他死了這些年,想來宿眠寫這封信時心情很是驚疑不定。


    李成綺打開信。


    開篇即是李旒。


    他收斂了滿目笑意,靜靜地看了下去。


    ……


    羽箭破風而出,穿過草木,隻聽悶悶一聲,似乎刺穿了什麽柔軟的東西。


    侍從快步跑過去,拎過來了一隻血淋淋的兔子。


    謝澈微微皺眉,擺手讓人將這兔子拿回去。


    李成綺騎在馬上悠悠閑閑地跟在謝澈旁邊。


    少年拉弓時,手臂肌肉賁起而不顯誇張,線條優美得恰到好處,因為用力的緣故,手背青筋凸得極明顯,力量盡蘊含在其中。


    小皇帝一手攥著韁繩,另一隻手頗給麵子地拍了拍掌,“好準。”


    謝澈目光從那隻雜毛兔子上收回,正好對上李成綺含著真情實意讚許的眼睛,他小聲嘀咕道:“卻不知陛下是不是在笑話臣。”


    “孤笑話你作甚。”李成綺笑眯眯道:“小侯爺莫要妄自菲薄。”


    李成綺知謝澈心中鬱悶,少年人箭術超絕,可惜現在是夏天,狩園中最多的不過一些還未貼膘的兔子,野雞,狩園中倒有圈養起來的熊、老虎、豹子之類的凶獸。


    但小皇帝身邊並無禁軍護衛,身邊不過二三侍從而已,誰敢將那些東西放出來。


    “不過是些小玩意。”小侯爺被安慰之後看起來愈發低落了。


    “小玩意嚐起來可口,晚上命人收拾好了咱們烤著吃,”李成綺側身,一拍謝澈的肩膀,“虎肉豹肉血腥氣太重,倘若廚子技藝不精便極難吃,孤不喜歡。”


    謝澈被李成綺這樣天真得近乎於任性的話逗笑了。


    怎麽在小皇帝眼中,狩到獵物隻有吃一個用途嗎?


    “況且到了秋狩的時候什麽沒有,小侯爺定能在大典中一展身手。”


    每年秋狩第一天狩獵到最多獵物的朝臣勳貴都能得皇帝所賜一物,多是玉器,取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之意。


    “朝中多少箭術高超的青年才俊,臣未必能如。”謝澈有意同李成綺開玩笑。


    李成綺壓低了聲音,也開了個玩笑,“那今年孤直接將如意賜給小侯爺,不過以小侯爺之箭術,想必無需孤襄助,小侯爺取如意,如探囊取物一般。”


    謝澈被他誇的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臣的箭術是家父所教,臣尚不如家父十中之一。”


    小皇帝看起來頗驚訝,“先生文雅,不想竟還精通箭術。”


    謝明月雖不羸弱,但也並不是精悍武人,所以李成綺當年看見謝明月百步之外一箭貫穿鹿眼時忍不住給自己倒了杯茶壓驚。


    謝澈頷首道:“家父箭術之精,曾得陛下稱讚。”


    李成綺笑而不語。


    謝澈從背後拿出一支箭,搭上弓弦,他語調上揚,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意氣和驕傲,道:“臣為陛下準備了一件禮物。”


    “孤如果在此刻問是什麽會不會太不解風情?”


    話音未落,箭倏地射出。


    “陛下現在問,臣也不會告訴陛下。”謝澈朝李成綺笑,陽光順著他的側臉的弧度灑下,平添十分明麗,“晚上陛下就知道了。”


    侍從捧著獵物,快步朝二人跑來。


    “這個熬湯。”李成綺心情頗為愉悅。


    小皇帝出去一整天,從始至終一箭未放。


    “陛下可以試試。”謝澈道,悄悄驅馬向後兩步,從李成綺那偷了一支箭。


    李成綺忽地回頭。


    謝澈訕然。


    李成綺又取了三支,遞給謝澈,“孤手疼。”他義正辭嚴。


    謝澈命人先將獵物送回去料理,又和李成綺在外呆了小半個時辰。


    二人漏夜才歸。


    打來的野物早就收拾好了,肉按照口感用不同的醬料醃著,盛器俱用銀,不僅能提防下毒,且能防止銅鐵的味道沾染上肉。


    矮桌三麵都被屏風擋住,正前方頗有古意地放著一大鼎,內裏鹿肉燉的幾乎要融進湯汁裏,此刻鼎中湯正在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肉香四溢,勾得人胃口大開。


    每一張矮桌上都擺著銅碳爐,上下不見火,侍從以長著夾起塊略肥厚的肉,在燒得滾燙發紅的鍋內轉著烤了一圈。


    湯壺有兩樣,一是酸湯,一是麥茶,溫度晾得正好,都是拿來解膩的。


    幾張桌子都相隔不遠,距離上首桌子最近的那張,傾身便可和對方說話。


    李成綺回來前便派人去請了謝明月,來不來是謝明月的事,但作為狩園名義上的主人,不論謝明月來與不來,出於禮節,他都要請。


    待李成綺坐下,謝澈自然而然地坐到離李成綺最近的位置上。


    “小侯爺先前答應送的東西呢?”李成綺偏頭笑問他。


    謝澈一直在等李成綺主動提,聽見這話恍然大悟似的,從自己桌上拿出那東西。


    那東西盛器樸拙,顏色黯淡,拿黃蠟密密匝匝地將口封了,李成綺看過去,那竟是一小壇子酒。


    謝澈拿小刀將蠟封完整地掀開,順著風,肉香菜香鋪麵,待謝澈打開酒,這些味道仿佛都消失了似的,灌入鼻腔中的唯有酒的味道,醇厚得使人沒喝就要醉了。


    李成綺看見這件禮物卻一愣——上輩子身體孱弱,不惜命,在某些地方又極惜命,成文帝不近女色,不飲酒,為帝十餘載,滴酒不曾沾過。


    謝澈見他不說話,心中難免惴惴,“陛下?”


    但他現在可以喝了。


    李成綺笑得露出兩邊的酒窩,“這便是小侯爺的禮物?”


    謝澈起身為他斟酒。


    酒器大約是琉璃燒製的,近乎於透明,有棱有角,摸起來卻圓潤得像是羊脂玉。


    待酒倒入,李成綺才看出酒器選的有多合適,借著杯壁,月光被凝到了酒中,波光粼粼如月下清泉。


    酒是陳年佳釀,已成了琥珀色,最奪人眼球的卻不是這個,而是酒中竟有一半個指節大小的遊魚,仔細看去才知,那大約是什麽東西雕刻而成,遍身金鱗,栩栩如生。


    “宮中名酒甚多,臣便是尋來了瓊漿玉露恐怕也入不得陛下的眼,”少年人笑,“北地寒涼,居人便擅釀酒,這酒是臣在玄州時買來的,酒家叫魚兒酒,因工序繁雜,已無人會釀,臣攏共隻得三壇,這是最後一壇,”他微微揚起下巴,好像在等李成綺誇獎似的,“亦是世間最後一壇。”


    李成綺彎下眼睛,粼粼酒液倒映在他眼中,竟仿佛玉珀流光一般,他道:“孤很喜歡。”


    看見他笑的一瞬間,謝澈便覺值得,“陛下,”他舌頭打結了似的,“陛下喜歡就好。”


    李成綺指尖在空中點點那條魚,“這是何物?”


    “是龍腦。”謝澈回道:“能為酒增香。”


    謝澈坐下,為自己將倒酒。


    李成綺從未喝過酒,如他那般的身份也無人逼迫過他,因而拿起酒杯時竟有點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他略一思量,舉杯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入口綿柔清甜,一點都不辣喉嚨,龍腦清涼微苦,嚐起來非但不澀,反而為酒增加了層次。


    謝澈目瞪口呆。


    李成綺輕輕放下杯子,疑惑地看著謝澈,“怎麽了?”


    謝澈幹澀地咽了下口水,“陛下,這個酒……”


    “不能大口喝嗎?”李成綺將酒咽下去就好像喝了一杯醇厚的蜜一樣,“孤覺得一點都不苦。”


    魚兒酒味道甜美,幾乎嚐不出辣味,然而產自極寒北地,雖甜,後勁卻極大,謝澈第一次喝時不知深淺,半壇便讓認為自己酒量不錯的謝澈昏睡過去一天,醒來全不知自己何時睡過去,因後勁大得叫人酣睡,魚兒酒也叫忘憂。


    一杯忘憂,美夢酣沉。


    這酒喝下去身上暖融融的,李成綺有點疑惑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小腹,一點都不習慣這樣的感覺。


    李成綺拿著杯子,朝謝澈笑眯眯地伸手。


    謝澈見他喝酒喝得這樣不知深淺,一時竟不知道該不該給李成綺倒酒。


    李成綺看他猶豫,覺得有點好笑,道:“小侯爺這是怕孤喝醉了失儀嗎?孤若是真喝醉了,你便將,”他想了想,“打暈如何?”他說這話時神情居然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


    謝澈低頭,道:“臣不敢。”


    酒杯在李成綺手中晃了晃。


    謝澈無奈,隻得給李成綺倒上,這次隻倒了半杯。


    讓謝澈稍微放心的是,李成綺沒有將酒一飲而盡,而是將杯子放到一邊,夾了一口已經烤得表麵焦黃流油的鹿肉放入口中,鹿肉太燙,他咀嚼的小心謹慎,生怕燙到舌頭。


    小皇帝眸光清亮,舉止與平時毫無差別。


    謝澈定心,也夾了口肉,肉還未放到口中,忽地頓住,放下筷子起身,道:“父親。”


    李成綺看過去,謝明月果然在。


    他沒料到謝明月會來,但是自他醒來後,讓他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他也不覺得意外,笑吟吟地對謝明月道:“先生。”


    “臣來的有些遲了,請陛下恕罪。”謝明月道。


    “先生為國勞碌,豈能論罪?”李成綺笑著反問一句,“先生請坐。”


    謝明月朝局促的謝澈點點頭,示意他坐下。


    謝澈哪裏能坐得下!


    他的位置離小皇帝最近,近到了幾乎不敬的地步,但他和小皇帝關係親近,私下場合,坐得近些也沒什麽。


    然而現在謝明月來了,謝明月坐哪,這個位置是換還是不換?

    謝明月仿佛不知道謝澈心中驚濤駭浪,不等謝澈自己開口,已坐到了離小皇帝不遠不近的那個位置上,他見謝澈仍門神一般地尷尬站著,似乎奇怪地問了句:“為何不坐下?”


    有了這句台階般的詢問,謝澈才坐回了自己原本的位子上。


    有謝明月在,今晚的準備就成了一頓單純的晚飯,既然是吃晚飯,需得食不言,因而三人無一人出聲。


    李成綺和謝明月都早就習慣,隻有謝澈在無聲吃飯的氛圍中難耐得如坐針氈。


    酒也給謝明月倒了,謝侯爺隻沾了沾唇,便不再碰。


    與謝明月相反的是李成綺的反應,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小皇帝已喝了近三杯酒,隨意自如得像是在喝水一般。


    謝明月看著,卻沒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謝澈幾次欲言又止,“陛下,”他聲音輕得隻有李成綺能夠聽到,“再喝下去就要喝醉了。”


    李成綺聽見聲音往謝澈那看了一眼,謝澈怔然須臾。


    李成綺眼中有一種圓融的冷意。


    好像被錦繡包裹住的堅冰,棱角雖不鋒利了,卻還是冷得錐心。


    謝澈錯愕。


    若非李成綺的眼神殊無變化,他當真要以為自己看錯了。


    李成綺搖晃著酒杯,望向謝明月,輕輕地笑了一聲。


    謝明月望向他,二人對視,竟無一人避開。


    小皇帝的眼睛漆黑透亮,其中仿佛含著若有若無的水光,這是一種近乎於清嫵的眼睛,可因為主人的緣故,銳意異常。


    謝明月與他對視,麵上一點驚訝都不曾顯露出來,似乎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目光。


    “陛下。”謝澈找回輕輕喚他。


    李成綺轉過頭,他眸光比往常更清明,更冷淡,簡直像是秋夜裏落了一地的霜。


    “我喝醉了。”在謝澈茫然錯愕的眼神中,李成綺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像是開玩笑忍不住笑出來了一般,謝澈還沒來得及放心,便聽李成綺繼續道:“我想回去。”


    他神色如常,語調平靜,一點都不像個喝醉的人,謝澈低聲道:“那臣送陛下回去。”


    李成綺目光落到他身上。


    這是一種像是審視,又像是漫不經心打量的目光,謝澈不知為何覺得一窒,仿佛被什麽極有壓迫感的東西壓著,他下意識地吞咽了下,喉結緊張地上下滾動。


    李成綺搖了搖頭,聲音學著謝澈那樣低聲說:“孤,不要你。”他語調中含著仿佛天生的笑意,但聽起來卻半點不顯得親近隨和,反而愈發疏離冷傲,仿佛二人之間隔著的不是一張矮桌,而是天塹。


    那種感覺……


    謝澈睜大了眼睛。


    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小皇帝第一次同他出宮前的那個午後,他拿著衣服進來時,看見了不複平日表現那般無甚心機的、滿麵疲倦的皇帝。


    他那時想,我一定看錯了。


    但現在的李成綺,他卻怎麽都不會看錯。


    喝醉之後的小皇帝,竟是這個樣子嗎?


    小皇帝坐不直似的,傾身過去同謝澈說話,幾乎伏在了他的肩上。


    酒氣與衣料上的熏香混雜起來,經過溫熱的人體氤氳,散發出的香氣溫熱而低柔,幾乎將謝澈方才聽到小皇帝說孤不要你的失落驅散了。


    一點紅印染上謝澈的耳朵。


    他在心中罵自己瘋了,陛下醉了難道他也醉了嗎?

    既然沒醉為何不……


    酒杯落到桌上,發出哢地一聲響。


    兩人同時轉過頭去。


    謝明月平靜地收回手,好像隻為了放酒杯一般。


    謝澈忽地感覺到,在看見謝明月之後,李成綺的眼睛一瞬間就亮了起來,可那眼神毫無希冀,也一點都不欣喜。


    李成綺仿佛找到了自己一直都沒找到的東西那樣,他遙遙地朝謝明月點了點下頜,矜傲地啟唇:“送孤回去。”


    這態度頤指氣使,高高在上,謝明月卻不以為忤,他一直在等這句話似的,站了起來,走向小皇帝。


    李成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雙手捧著臉,這姿勢極俏麗,可由今天晚上的李成綺做起來,隻叫人覺得恐懼,不可捉摸,難以直視的恐懼。


    不,不是恐懼。


    不如說是壓迫。


    令人喘不上氣的壓迫。


    喝醉了酒會讓人變成這個樣子……嗎?謝澈不可置信地想。


    謝明月居高臨下,李成綺半仰著頭,縱然如此氣勢仍不矮於謝明月,他聲音很輕地,孩子氣地嘀咕;“起不來。”


    隻有這一句話讓謝澈依稀看到了小皇帝的影子。


    “陛下,手給臣。”謝明月聲音溫柔,比往日更溫柔。


    李成綺乖乖伸出手。


    謝明月還沒碰到他的手,小皇帝卻猛地將手縮回了,他將手擱在膝蓋上,吐出來的幾個字像是在唇舌中滾過那樣濕淋淋,軟綿綿,眉尾上揚,冷豔得近乎逼人,“你要碰孤嗎?”


    謝澈已有驚了,疑惑訝然的目光在李成綺和謝明月之間徘徊。


    謝明月,並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


    他待人如沐春風隻是因為誰的死活他都不在意,並不意味著,他真是個謙謙君子。


    “父……”求情的話戛然而止,下一刻,謝澈驟然睜大了眼睛,不僅是他,在場侍從宮人皆倒吸了一口涼氣——謝明月好像為了聽清李成綺在說什麽,單膝半跪在地上,半抬頭看帝王,道:“是。”


    他們,他們看到了什麽?!


    權傾朝野連攝政王都不能及其鋒芒的謝明月,向新帝下跪!

    若非在場眾人皆麵麵相覷,眼中震驚彼此可見,他們真會以為自己在做夢。


    小皇帝坐得平穩,連伸手去扶一下謝明月的意思都沒有,他彎了彎眼,那可紅痣時隱時現,為這張有冷傲美麗得凜然不可攀的麵容增加了幾分豔色,他抬手,眾人皆以為他要扶謝明月起來,不想他竟輕輕地拍了拍謝明月的臉,那動作,比逗一隻小貓小狗更為輕佻。


    四座俱靜。


    謝澈瞠目結舌,陡地站起來,顧不得什麽了,急急解釋道:“父親,陛下是……”


    謝明月抬手,示意謝澈閉嘴。


    李成綺神色淡淡,好像根本沒注意到謝澈的焦急。


    這兩人身上有種奇怪的,旁人插不進去的東西,謝澈無聲地張了張嘴,最後什麽都沒說出來。


    李成綺手貼著謝明月的臉,他屈尊降貴地低下頭,笑著詢問:“你也配,碰孤嗎?”


    這話簡直半點顏麵都不給謝明月留,莫說是對於謝明月這樣的權臣,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奇恥大辱。


    謝明月卻隻垂了垂眼睛,黑壓壓的睫毛在臉上留下了一小片扇子似的陰影,愈發襯得麵容清麗絕倫,蒼白堪憐,他溫和卻極認真地回答:“配的。”


    李成綺隻是挑釁地隨口一問,謝明月卻答的認真,宛如那是個值得最最深思熟慮的問題。


    謝明月掌心貼著李成綺的手腕,但並沒有握緊,隻道:“陛下醉了,我們回去說。”


    謝明月掌心冰涼,貼著李成綺因為醉酒體溫上升而發燙的肌膚其實相當舒服,像是貼上了一塊柔軟的冰,小皇帝似乎被取悅到了一般,亦溫聲回答:“好。”


    李成綺反扣住手腕,抓住了謝明月的手,眼中含著笑意地望向謝明月。


    謝明月起身,順著小皇帝的意思將他拉起。


    李成綺不站起看不出醉,待站起來時,眾人才發現他步履虛浮,有點踉蹌,但好在他緊緊攥著謝明月的手。才沒有摔倒。


    緊緊攥在手中,仿佛連骨血都要相融。


    謝澈別過頭,隻覺眼眶無端地有些發疼,半晌轉過頭,卻與謝明月的目光對上。


    謝澈嗓子幹澀得厲害,像是有把小刀子在磨似的,他領會了謝明月的意思,沉聲道:“今日之事,不要透露出去半個字。”


    眾人誠惶誠恐地向小侯爺保證他們今日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看見。


    謝澈舉杯,飲盡了杯中甜酒。


    卻意外地沒有感覺到有甜味。


    李成綺渾然不在意眾人心中驚濤駭浪,他被謝明月扶著,卻不大配合,謝明月垂落的長發他想用手碰碰,謝明月腰間的玉佩也想拽下來賞玩,少年人身量已在長,又在懷中動的厲害,謝明月輕輕地吸了一口氣,險些要扶他不住。


    “陛下。”謝明月的聲音中染上了幾分無奈。


    李成綺幾乎掛在謝明月身上,他腳下綿軟,如同站在浮雲上那般輕飄飄,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


    他從未飲過酒,一生苦得清醒。


    哪怕在得知灼灼被磋磨自盡的那個晚上,李成綺隻是點了一盞燈,枯坐整夜。


    唯有今日,酩酊大醉。


    為何偏偏是今日呢?


    是你知道了什麽,還是在謝澈麵前,你能毫無防備地喝醉呢?


    李成綺笑吟吟地擺弄著謝明月垂下的長發,謝侯的長發順滑的簡直像是一匹綢子,叫李成綺摸得愛不釋手,“怎麽了?你嫌棄孤?”


    宮人見到倆人磕磕絆絆地出來都驚住了,青靄眼中震撼掩蓋不住,趕忙過來要扶李成綺,卻撲了個空。


    謝明月將李成綺去握青靄的手握住,輕輕地壓了下去。


    皇帝好不滿意,乜著看了眼謝明月,眼尾緋紅,眸中氤氳著霧氣。


    青靄震撼得一時竟不知說出什麽,視線接觸到小皇帝搖搖晃晃的長發猛地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下,深深叩首:“奴隻是見陛下醉了,想扶陛下上車,奴絕不敢有他意!”


    李成綺拽著謝明月的頭發往下扯了扯,“孤不要坐車,你送孤回去。”


    謝明月恭順道:“是,臣送陛下回去。”


    “起來,不必跪著。”李成綺似乎說了一句。


    謝明月將李成綺的頭發撩到背後,聲音溫和,“陛下說,起來。”


    “你還沒回答。”李成綺好像醉了,又好像清醒得要命。


    “不敢嫌。”謝明月回答。


    李成綺哼笑。


    在李成綺被絆墜馬的那一日,少年儲君推開了謝明月遞來的手。


    他支撐著往皇宮走,不過兩步,便體力不支跪倒在地。


    李成綺拒絕了謝明月。


    可李成綺到最後還是昏倒他懷中,染得他那身白衣紅黑交織。


    謝明月不信鬼神,那幾年卻總覺得,仿佛隻要自己穿上白衣,總能被李成綺弄髒——用血。


    他便因此厭煩著白衣。


    謝明月扶李成綺回行宮,宮人皆震恐,被隨後而來的青靄屏退,不過須臾,偌大寢宮竟除了李成綺與謝明月再無他人。


    謝明月將小皇帝扶上床。


    李成綺一彎眼睛,朝謝明月笑得好開心。


    謝明月還未來得及應對,隻覺天旋地轉,竟被李成綺按到了床榻上。


    小皇帝跨坐在他腰腹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謝明月感受得到自己的呼吸沒那麽悠長冷靜了,他偏頭,不與李成綺對視,隻輕輕喚了聲,“陛下。”


    李成綺自上而下地望著謝明月那張近乎於逆來順受的麵孔,他覺得虛偽,覺得可笑,他想捏住謝明月的下頜將他的臉掰回來與自己對視,可李成綺沒這樣做。


    一個皇帝,直接捏自己臣子的臉仿佛不大文雅,也不大守禮。


    謝明月眼前寒光一閃。


    青玉案就被插在他喉嚨邊,隻要謝明月再往旁邊躲一點,便是血濺五步的下場!


    李成綺的唇角勾起,那對小酒窩顯得無害極了,天真極了。


    謝明月喉結無聲地滾動,卻不是因為緊張。


    李成綺低頭看他,好像被這個場景刺痛了雙眼一般,闔上雙眼,緩了緩後才睜開。


    那顆紅痣一覽無遺。


    一把火燃在了謝明月喉中。


    “謝玄度,”李成綺的聲音近乎於喏喃,他望著謝明月那雙湧動著滔天情緒的淡色眼睛,他知道謝明月這時一定心緒複雜,但他不願意想,但他不在乎,他又重複了一遍,“謝玄度。”


    謝明月嘶聲道:“臣在。”


    他竭力壓抑著身體深處叫囂著的衝動,十指攥緊,青筋條條隆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隻做這一件事便用盡了全力。


    李成綺垂下頭,淩亂的發絲落到了謝明月的眼睛上。


    謝明月一動不動,任由李成綺的發絲擦過他的臉。


    李成綺卻不滿了,伸手將自己的頭發撩到一邊,與謝明月鋪散在床上的發絲隨意地糾纏在一起。


    “不要做,不該做的事情。”李成綺說這話時聲音很低,很輕,輕得像是一個久病之人發出的,謝明月悚然一震,猛地轉過頭,那神情,像極了久別重逢,“孤不是李言隱。”


    孤不是李言隱。


    謝明月,你不要做崔愬。


    孤已經殺了崔愬,孤不想,再殺你。


    這樣的話李成綺在心中對謝明月說過無數次,他有時甚至想和謝明月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可君臣離心不信至此,他闔上眼前的最後一刻,謝玄度這三個字不過含在口中。


    李成綺握住劍柄,往謝明月喉嚨處狠狠撞去。


    謝明月隻是一眼不眨地看著他的臉,目光沉靜,卻癡迷。


    再虔誠的信徒拜神時都不會有這樣的眼神。


    好像除此之外,世間再無一件能讓他凝神的事情了。


    哪怕是他的命。


    毫厘之間,李成綺驟然停手。


    他看向那柄劍。


    劍鋒劃破床鋪,與謝明月的喉嚨相距不過咫尺。


    他想殺謝明月,他想殺謝明月,很多次。


    可一次又一次他都停手了。


    李成綺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無聲的縱容暗中給了謝明月鼓勵,滋生了他的野心,才讓謝明月越來越放肆。


    “臣不是崔愬,也不想做崔愬。”謝明月回答。


    李成綺聽得出,他話中的真心實意。


    可李成綺並沒有因此而放鬆,他反而愈發緊張了似的,“玄度,不圖微末之利,則必有大謀。昔年崔愬已是傾國之權,潑天富貴,你就真的一點都不為所動?謝卿,玄度,告訴孤,你想要什麽?”


    他想要什麽?

    他想要什麽……


    謝明月想要的東西太多了,他從來都不是清心寡欲之人,同李成綺在一起更加助長了權欲,他和李成綺一樣,有富國強兵,使周重回強國之巔,萬邦來朝的之期望,既身在望族,既有得天獨厚的聰慧與能力,怎不想實現滿腔抱負,掌天下權,立不世之功,名篆丹青,功過蓋棺不定,後人難評。


    他想要什麽?

    入仕十餘載,謝明月想得到的大多都得到了,並且得到的越來越多。


    唯一得不到的,唯一可望不可即的,隻有,一手拔擢他、最高高在上、最會玩弄人心的——他的主君,他的帝王,他本該忠心耿耿,恭順以的皇帝。


    “臣什麽都不想要。”謝明月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粗糲喑啞,“臣隻想,盡到為臣的本分,為國盡責,為陛下盡忠。”


    “撒謊。”李成綺嗤笑。


    玩弄人心十幾年,縱然大醉,李成綺卻仍看得出謝明月的言不由衷。


    “撒謊。”李成綺低語,混雜著滾燙酒氣的呼吸落在謝明月白玉一般的耳朵上,慢慢熏得謝明月耳朵發紅,為玉雕像增添了十分生氣,“玄度,不要騙孤,孤看得出來……”他越往後聲音越低,謝明月已經聽不到了。


    謝明月隻覺得肩膀一沉。


    小皇帝竟將臉埋入他的頸窩中,酒氣上湧,沉沉睡去。


    直到他呼吸慢慢平穩,謝明月才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


    君父之尊君臣之別早已刻入謝明月的骨髓,他是皇帝的臣,就該對帝王忠貞不貳。


    無論皇帝做什麽,俱是恩情,他都要甘之如飴,不可嗔,不生怨,無怨無悔至此,方為良臣,他連一點點怨都不能有,更遑論那些深埋在心中的,大逆不道的妄想。


    是大逆不道,但難道就不能實現嗎?

    謝明月拔出青玉案,將那把家傳寶劍隨手扔到一旁,而後才動作極輕地換了個姿勢。


    小皇帝在他懷中睡得毫無防備,但即便是沉睡時,仍然眉心緊緊蹙著。


    你夢到了什麽?

    他想,伸手落在了李成綺的眉心。


    他撫不平李成綺眉心的褶皺,他也無法消除李成綺對他的戒心,指尖不自覺地滑落,落在那顆鮮豔的紅痣上。


    李成綺的眼皮滾燙,熱力通過謝明月的手指傳過來,燙得他險些收回手。


    他輕輕一點。


    放下手時才驚覺,自己方才一直屏著呼吸。


    謝明月將手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仿佛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一般,沉重地合上眼睛。


    “陛下。”


    作者有話說:


    非常感謝文下評論中對我身體的關心,還挺勞逸結合的,不用擔心,啾咪。


    看到評論中對於劇情的討論真的忍不住不更,每次發之前都會很期待各位看見時的反應(我這個話癆太喜歡和別人嘮劇情了),評論中的反饋給了我作為一個寫手的獲得感,各位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謝謝。感謝在2022-04-20 00:00:00-2022-04-21 00: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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