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李成綺頓了頓。
他原本想說哪也不去您聽錯了我現在就走, 然而謝明月的神情實在太溫柔了,太無害了, 他眼中含著倦色, 沒有半點掩飾,仿佛對李成綺毫不設防。
李成綺的心尖像是被人用力掐了一下。
李成綺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很念舊,很念舊的人, 雖然好像誰都不相信。
“孤聽聞行郊外的野市很是有趣, 今天晚上想去看看。”李成綺道:“小侯爺呢?”
“謝澈今夜恐怕無法同陛下一道了,”謝明月的笑容裏含著幾分歉然,“明日如何?”
李成綺眨了眨眼,腦中飛快地轉著。
倘若這時候謝澈和他已經走了, 那麽事後通知謝明月一聲,謝侯也做不了什麽,偏偏眼下謝澈不見蹤影, 難不成讓他和謝明月要人,就為了出去看個集市嗎?況且野市每日都有, 晚一天看無傷大雅。
李成綺神情頗為遺憾, 試探著提議道:“若是孤自己去呢?”
謝明月輕輕歎了口氣,“臣不是要拂陛下的興。”
他一開口李成綺就知道他什麽意思了。
絕無可能。
李成綺很是低落地點點頭,萬分乖順的樣子。
他心裏清楚, 倘若沒有謝明月的首肯,或者謝澈的陪同,他連狩園都出不去。
但是今日, 是野市最後一個晚上。
“孤知道了。”他回答, 朝謝明月頷首,“那孤就不擾先生的清淨了。”
他轉身出去, 餘光有意無意地瞥向屏風前麵的謝明月。
謝明月好像在等李成綺離開之後再回裏麵,他垂著眼睛,極馴順,極恭謙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李成綺的錯覺,他覺得謝明月神情中除了恬靜和抱歉,似乎還有點傷心。
可謝明月什麽都沒對他說。
李成綺張了張嘴。
他想,孤也不想和他一起去,可是他穿著一身白衣,出塵得就像天邊高懸的月亮。
李成綺想,原來謝明月穿白衣是這個樣子。
如此溫和,如此孤寂。
孤真的,不想。
李成綺轉過頭,揚起一個笑,有點算計,還有點惡劣,“不如先生同孤一起去?”
他話音已落,回應他的卻是一片寧靜。
李成綺從未經曆過邀請旁人卻仿佛被拒絕的場麵,難得地體會到了何為尷尬。
也是,謝明月喜歡幹淨,要他在人熙熙攘攘的地方不如殺了他。
他自己給自己台階下,“若不是先生公務繁忙,想來一定會隨孤去野市,先生忙,孤先走了。”
李成綺轉過頭,卻聽身後想起了一陣腳步聲。
謝卿。他在心裏道,你不會不想去還不讓孤也去吧。
謝明月道:“現在就走?”
李成綺一下轉頭。
謝明月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這樣明快的顏色照得李成綺隻覺得眼睛都亮了起來。
“走。”他點頭,心中驚愕不可言說,“不必帶人,人太多了逛集市無趣。”
謝明月道:“好。”
天已徹底黑了下去。
夜風吹拂。
兩人先乘了馬車,目中所見野市後方才下車。
謝明月先下車,偏頭看了眼還在車上的李成綺。
李成綺心說謝卿你都不願意裝裝樣子扶孤一下嗎?
他直接從上麵跳了下來,然後順手拍了拍衣服下擺不存在的灰塵。
野市喧囂熱鬧,一派煙火氣,不同於城中攤位界限森嚴有序,野市如其名,攤子隨意地支著,人多的地方,攤位便一個挨一個,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人少的地方則不然,零星二三攤位,空餘的地方足以跑馬。集市大小亦沒有定數,人多就大,人少就小,沒有出口,也沒有入口,隻為了提醒車馬,在不遠的地方立了一塊石碑。
車夫就是看見了這塊石碑才驅馬停下。
李成綺回頭看了一眼,疑惑道:“他不跟著我們?”
“陛下不是說不需太多人嗎?”謝明月比李成綺看起來更疑惑。
李成綺表情詭異。
不帶太多人和一個人都沒有是一個意思嗎?
李成綺知道護衛會在暗中保護,但是……以李成綺這般見到什麽要買什麽的性子,東西買多了誰來拿,讓謝明月拎?
想想謝明月為他拿東西的樣子,李成綺覺得謝明月手裏提著他的人頭都比這個畫麵更順眼。
“先生,”他看著謝明月無辜的神情,硬生生將想說的咽下去了,“說的對。”說著,快步向前走,去看那塊石碑。
石碑上規整地刻著大隱隱於市這五個字,字體工整,卻談不上風骨。
讓李成綺想起自己的那筆破字,他轉頭,對謝明月道:“先生,字體風骨萬千,然而無論不變,還是萬變,字終究是字,脫胎於至簡,由簡至繁,這樣的字算不算一種返璞歸真?”
謝明月掃了眼那塊石碑上的字體,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溫聲回道:“陛下,臣覺得,大道行簡與春蚓秋蛇是兩回事。”
李成綺無言片刻。
但他想反駁,他寫的字還沒難看到行之若縈春蚓的程度。
崔桃奚寫的一筆開闔大氣的好字,崔愬與崔桃奚的習字先生是同一人,兄妹兩人筆體相似,皆大氣磅礴,隻在細微處有差別,李言隱的字更是剛如鐵畫,媚若銀鉤,可稱一代大家,被這三人教養著長大,李成綺的字卻隻平平無奇。
李成綺不由得歎了口氣,很想拍拍謝明月的肩膀,剛把手抬起一點忽然意識到高度不對,人也不對。
雖然字寫的一般,但他還想要手。
李成綺自若地將手放了下去。
野市內喧騰。
李成綺神情很是好奇一般地左看右看。
其實除了沒有城中集市那麽多規矩之外,野市也沒什麽特別之處。
李成綺遠遠地看見賣燈的探子,紙燈做的栩栩如生,在夜晚流光溢彩,奪人眼球。
李成綺朝燈攤走過去。
攤主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女子,容貌極溫婉,在燭火下青絲漆黑如墨,盤著婦人發髻,身邊還有個年歲不大的小孩百無聊賴地伏在她膝上,見李成綺走到攤位前,笑著招呼道:“小郎君且隨便看看,我家做燈用的都是密香紙,雨天拿出去也不爛,你聞聞,上麵還要香味呢。”
李成綺提起一盞龍頭燈,傾身聞了下,果然異香撲麵。
這龍頭鬃須怒張,龍眼金亮,用色極明亮張揚,看上去威風凜凜。
李成綺提著給謝明月看,笑道:“先生聞聞,比好些脂粉都好聞。”
謝明月配合著傾身聞了下,確如成綺所說那樣好聞,“小公子對脂粉很有研究。”他回答。
李成綺:“……”
謝明月是不是在影射他穿女裝的事情?
謝明月是個蜮精嗎?
謝明月被李成綺這般看著,有點茫然地與他對視。
還是他想多了?
攤主見他愛不釋手,笑道;“小郎君真是好眼光,這樣式的燈攏共就五個,今兒剛開市就賣出去四個,你手中拿的是最後一個,小郎君若是喜歡,半個銀稞子便拿回去。”
李成綺有了上次的教訓,出門已知道帶荷包。
他指望不上站在旁邊一臉不食人間煙火氣的謝侯爺能隨身帶錢。
他將燈遞給謝明月,正要解荷包,那原本好好的木燈杆卻突然不堪重負似的,隻聽哢嚓一聲,竟斷在了謝明月手中。
龍頭燈砸在地上。
密香紙厚重,防火不防水。
李成綺猝不及防,被謝明月攬到身側,離攤子遠了幾步。
李成綺知道周圍有守衛,隻需謝明月令下,便可直接抓人。
那攤主顯然已經見怪不怪,麵上有幾分訕然,推了推趴在雙膝上的小孩,小孩不情願地起身,在木桶中舀了瓢水,將正燃著的燈澆滅了。
李成綺感覺到腰間的手慢慢放鬆了。
“小郎君,”這女子有幾分局促。
李成綺一笑,“我看夫人手邊那盞護理燈也好看,不若就這個吧。”
攤主拿起狐狸燈,仔細摸過一遍燈杆後才遞給李成綺,李成綺正要給錢,謝明月卻比他快了一點,隻是一點。
李成綺目瞪口呆,燈都是謝明月接的。
“走吧。”謝明月提著那盞狐狸燈地李成綺道。
李成綺這才回神,跟上謝明月。
謝明月要把燈交給他,李成綺卻搖頭道:“先生再拿一會。”
謝明月手指秀長,握著燈杆愈發顯得指骨分明,他生得不墜塵世,偏偏手裏拎著盞稚氣的狐狸燈,不顯違和,反而更讓人移不開眼睛。
李成綺感歎道:“造化不公啊。”
謝明月不解,偏頭看他,燈光落在人麵上,將輪廓軟化了許多,眸光柔軟,好似揉了燈光在其中。
“讓開,讓開——”前麵忽一陣混亂,推搡聲,哭叫聲,咒罵聲登時連成片。
遠遠見幾人騎著高頭大馬,在集市中橫衝直撞,正朝這邊奔來,撞散了一路攤子。
“陛下。”謝明月輕輕道。
李成綺眸光冷然,問謝明月,“先生,鬧市縱馬撞人,依律應如何懲治?”
“那要看,為何縱馬。”
“攔下問一問吧。”李成綺語氣頗為猶豫,似乎有點惴惴。
謝明月頷首。
李成綺還未看清發生了什麽,竟被謝明月帶著轉過身去,他下意識跟著轉身,隻聽身後砰地一聲巨響,似乎什麽東西飛了出去。
接連數碰撞聲,頓時人仰馬翻。
眾人皆見那先前在市中縱馬的幾人撞到在地,一時哄笑大起,竟還有人高聲叫好。
李成綺疑惑,“先生?”
謝明月低頭,對李成綺道:“陛下,市中嘈雜,不如將他們帶出去。”
李成綺自無不可。
他就是不解,謝明月到底不讓他看什麽。
他想回頭,卻被謝明月按住了腦袋,揉了下。
李成綺頓時覺得心情複雜。
所以現在謝明月這個不願意被人碰的毛病是變成了我能碰你你不能碰我嗎?
然後他就被謝明月輕輕推著走了。
他們出去,人群無熱鬧可看,自然慢慢散開。
加之絆馬的那群人出現得神不知鬼不覺,下手卻如此利落狠辣,知道不是傻子都知道下令的那人身份不同尋常,誰都不願意為了看熱鬧惹事。
待出野市,也隻有幾個膽子大的還在遠遠地探頭看。
李成綺轉身,見方才那幾人都被捆得宛如集市上賣的螃蟹那般嚴實,嘴被不知道哪來的布堵著,臉色漲得通紅發紫,麵上毫無懼色,竟全是憤怒。
李成綺順著看過去,看見了一人格外不同,隻用繩子綁住了手,麻繩粗糲,同皮膚摩擦的地方不住地往下滴血,染紅了他衣裳的下擺。
這人滿身塵土,衣裳也破破爛爛的不成樣子,一張臉上傷痕累累,且仍遮不住這青年人俊逸深邃的輪廓,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那雙眼睛,幽藍幽藍,簡直像一頭狼,偏偏眼神毫無攻擊性,唯有一片悲慟與震驚罷了。
這是個戎人。
李成綺心想。
大周子民,除了在邊境與戎通婚的,都不會有這樣藍的眼睛。
他下身的衣料被磨得破碎,看起來應是被拖拽跑馬了數裏路。
李成綺看了眼謝明月,謝明月點點頭,一護衛抽出了為首者口中的布團,那人舌頭終於有處安放,張口便是:“你們真是吃了豹子膽,竟敢阻攔王府的公務,還不放了大爺們,滾到……”
話音未落,護衛一耳光扇了過去,用了十足的力,李成綺隻看見一道血混著幾顆白花花的牙飛出去,他輕輕皺眉。
不是因為這護衛的力道,而是因為王府。
哪個王府?京中有幾個王府?
京中雖有王侯眾多,可不必提名字,隻稱王府的,不就隻有宣親王李旒!
李成綺一時思緒萬分,此人若是同李旒沒有關係,是隨意攀扯自然最好,若有幹係,李旒輕則是個治家不嚴的罪,可為何這樣巧,偏偏是今日,偏偏是他出行的時候。
倘若謝明月故意讓他看見……李成綺立刻打消了這個想法,要是他上輩子,李旒謝明月為了他的信任做出什麽他都不奇怪,然而現在謝明月大權在握,根本無需在意他這個虛君怎麽想。
況且,謝明月從不使這樣的小手段,倒不是他為人光明磊落不屑此道,而是此人之煊赫權位,想殺誰,直接殺就可以了。
勾心鬥角的前提是二者分庭抗禮,這麽多年了,誰得分謝明月風光二三?
護衛將那人的嘴又堵住了,換了另一個人。
這人自然看見了地上的血和牙齒,被拿出了布條後見謝與李未開口,便沒敢出聲。
“周律明言不得鬧市縱馬,”謝明月開口,“若沒打擾百姓,杖三十,若叨擾百姓,杖五十,”他說的很溫和,卻是說給李成綺聽的,“損壞器物一律按市價賠,倘致死致傷,以殺人罪論處。”
李成綺點點頭,笑吟吟地問:“我想聽聽,是什麽樣的公務,給了你們這樣大的膽子?”
事關李旒,李成綺心情就更為惡劣。
這人麵若金紙,哆哆嗦嗦道:“回貴人,小人奉王爺之令,押送人犯入京,事態緊急,才不得已在在市中縱馬,不想衝撞了貴人,小人……”
“你沒衝撞我。”李成綺打斷道。
這人立刻改口,“是衝撞了百姓,小人一定照價賠,小人一定賠,求貴人看在王爺的麵子上,留小人們一條命。”
他句句帶著李旒,李成綺幾乎要掩蓋不住眼中冷色,又不想叫謝明月看出來。
“既是公務,公文在哪?”李成綺問。
這人一下不吭聲了。
“看來不是公務了,”李成綺朝藍眼睛的青年道:“你說。”
青年聽得懂他的話,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發出來。
護衛見狀,過去扯開了這人掩蓋著喉嚨的衣裳,卻見內裏一道猙獰傷疤,宛如蜈蚣一般地趴在他的喉嚨上。
他說不出話。
這雙藍眼睛無言地望著成綺,其中唯有深深的悲哀和苦意。
“掠買人口,即便是個戎人,也是要死的。”李成綺開口。
這人撲通一聲跪下,連連叩頭道:“貴人,不是掠買,這是個官奴,便是借小人天大的膽子,小人們也不敢掠買百姓啊!”他頭嗑得如搗蒜,鮮血順著他的額頭淌下來。
“憑證呢?”
“小人,小人不知道,大人沒給小人憑證,就說讓押送到京中給王爺,主人做事,怎會給我們這些下人解釋,求貴人見憐,求貴人見憐。”
見李成綺皺眉,謝明月示意護衛將這磕頭的人拽起來。
護衛一手將此人提了起來,堵住了嘴。
李成綺轉向謝明月,問道:“先生看怎麽辦才好?”
“既無憑證,便送到刑部好好審問,依律辦,”謝明月回答,而後像是安撫似的:“據他所說,人是別人送給王爺的,王爺和光同塵,想來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李成綺悚然,神情卻疑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謝明月的聲音愈發溫柔。
“不明白王爺做了與否與我有什麽關係。”李成綺仰臉,神情茫然得近乎於真摯。
然後他清晰地看見謝明月仿佛十分開懷,答非所問道:“此人陛下欲如何?”
“命人查查他的身份,在京中治好傷,遣回原籍便是了。”
原本安靜無比的青年人忽地劇烈搖頭,眼淚順著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裏簌簌下落,他張口,護衛湊近了一看,道:“他仿佛在說沒有了。”
這是無家可歸的意思?
李成綺略一思量,道:“先生,這人我要帶回宮中。”
謝明月垂眼,溫聲笑道:“陛下既然想,那便無不可。”
今夜被打攪了,李成綺哪裏還有逛集市的興趣,“回去吧。”他說。
“是。”
李成綺回去一路上興致還很高,不時與謝明月說上幾句話。
既回行宮,李成綺同謝明月一起下來,他今日活動得比往常多得多,下車時覺得雙腿疼麻。
李成綺神情中有幾分倦色,“幸得狩園中溫泉,”他開玩笑一般,“先生勞累了一整天,可要同往嗎?”
李成綺先前也不是沒給過謝明月賜浴湯泉的恩典,不過都被謝明月以各種理由推拒了,以至於李成綺一直很不解自家溫泉是不是哪不幹淨,竟這樣不招謝明月待見。
謝明月喜潔他知道,因此這句話不過是客套,謝明月又不可能真去泡溫泉,他看向謝明月,等著謝侯再一次找理由拒絕他。
謝明月略一思索,在李成綺果然如此孤早知道的目光中回答道:“謝陛下恩典。”
李成綺很看得開,謝明月在一點小事上拒絕他非常習慣,他就等著謝明月委婉拒絕,然後理解地說上一句,既然如此,孤不強求。
“君賜,臣不敢推辭。”謝明月回答。
“不去也……”李成綺一愣,“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