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話音剛落, 一道黑紫閃電驟然照亮內室。
謝明月麵容蒼白,方才由燭光映照出的溫潤頃刻間煙消雲散。
簡直, 像是馬上就能碎在那裏。
床帳被輕輕撂下。
“臣告退。”這是謝明月的回答。
謝明月會拒絕李成綺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他喚人:“再多拿幾把傘出去……”
雷聲轟鳴,淹沒了李成綺的聲音。
他手向後一按,不經意地碰到了謝明月命人送來的劍,竟猛然閉口不言。
在他逼李言隱退位的第一晚, 亦電閃雷鳴, 萬物震恐, 宛如上天降罰, 斥責他為人臣之不忠,斥責他為人子之不孝。
那是他最風光, 最狼狽,第一次大權在握,毫無顧忌, 又無盡孤獨的一天。
謝明月當年就在這樣的夜雨裏,帶著仿佛能驅散他周身寒意的燭光, 一言不發地來到他身邊。
李成綺沉思一息, 忽地撩開床帳, 在宮人震驚的眼神中從床上輕盈地跳下,光著腳朝謝明月跑去,“先生留步!”
謝明月聽見小皇帝的呼聲轉過頭。
李成綺望著他顏色淺淡的眼眸,似乎在其中看見了其中一閃而逝的錯愕。
“先生請留步。”李成綺站在謝明月麵前,兩人身高的差距在此刻一覽無遺, 小皇帝竭力想踮腳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矮, 奈何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他還沒穿鞋。
這個身高即便再居高臨下地說話也會顯得非常沒有氣勢。
“陛下還有什麽事嗎?”謝明月的目光落在李成綺眼瞼時隱時現的紅痣上。
李成綺仰著臉,“先生,外麵的雨太大了,雨大路滑,您現在回府孤難以放心。”
謝明月的神情中有幾分麵對任性孩子時的無奈,“多謝陛下關心,陛下多慮了。”
“孤確實多思多慮。”李成綺坦然承認了,今日古怪之事太多,戚不器遮遮掩掩,謝明月語焉不詳,李成綺很想弄明白為什麽,自然,最重要的是,雨確實太大了。
李成綺上輩子對臣貼已成了習慣,並且十分雨露均沾,眾生平等,哪怕之後他與謝明月之間已兩看相厭,他還是不會忘了在天冷時叮囑謝明月多加衣服少熬夜看書。
少年人道:“如果先生今晚走了,孤會擔心先生擔心得一晚上睡不著,”他將一晚上說的十分刻意,“先生不會真想孤睡不著吧?”
不等謝明月回答,他便繼續道:“孤不是在請先生留下,孤是在命先生留下。”小皇帝抬眸時眼尾微微上挑,那顆顏色妖豔的紅痣立刻無影無蹤。
這話說出口連李成綺自己都覺得有點荒唐的好笑,他還沒見過哪個皇帝要通過命令讓自己的臣子住自己的寢宮。
提著鞋子追過來的宮人聽到小皇帝這樣頤指氣使地對謝明月說話,臉色白了又白。
謝明月像是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朝李成綺輕輕地笑了,反問道:“命臣留在宮中?”
但下一刻,那點肖似先帝的睥睨氣勢煙消雲散,少年拽著謝明月袖子一角,語氣放的緩而柔,他壓低聲音,很像是懇求那樣地放低了架子,“孤都請三次了,別人都看著呢,求求先生,給孤留些顏麵吧。”
少年人彎著眼睛笑,眼中含著十分狡黠,卻不惹人反感,隻讓人覺得手癢,想摸摸他毛茸茸的發頂是否如狐狸毛那樣柔軟。
任再狠心的人都沒法在此刻拒絕他。
謝明月沉默片刻。
他無疑很想拒絕小皇帝。
李成綺捏著他袖子一角,輕輕往前扯了扯,“先生,先生看在孤與先生的師生情分上,今夜便留下來吧。”
小皇帝強勢與示弱之間轉換得自然無比,卻半點不顯突兀,因為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促成謝明月留下的小手段。
小皇帝一眼不眨地盯著謝明月看,眼中亮閃閃的似有希冀。
“謝陛下。”
李成綺聽見謝明月這樣回答,歡喜的像是個得了心愛點心的孩子,隻差沒有一蹦三尺高,吩咐道:“去把……把偏殿收拾出來。”
這個偏殿,指的是與正殿相連的那個,而非長樂宮中其他宮室。
周朝立國二百年,除了宮變與權臣忤逆,有意羞辱主君這樣的事情,還從沒有外臣在長樂宮住過。
宮人一愣,但馬上還是躬身道:“是。”
李成綺見謝明月沒有反對的意思,愈發得寸進尺,拉著謝明月的袖子往床邊走,邊走邊道:“周公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孤雨夜三請先生留宿寢宮,他日後人可會稱孤一聲賢君?”
三請先生留宿寢宮?
謝明月頓了頓,看起來竟有些欲言又止。
李成綺疑惑道:“先生有話請說。”
他拉著謝明月坐下。
“陛下覺得,後世知道這件事,會將陛下奉為賢君?”謝明月問。
李成綺很不解,外麵雨下的太大,他請謝明月留宿寢宮不算賢良,不算尊師重道?難道非得倆人抵足而眠嗎?
“孤覺得會。”李成綺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極沒有坐相跪坐上床,把劍又拿了過來,不死心地問道:“先生,劍銘上的青玉案究竟是何意?”
“陛下很想知道?”謝明月問。
“很想。”李成綺認真回答。
謝明月朝他一笑,柔聲道:“那陛下再仔細想想。”
李成綺氣悶。
他突然有點後悔讓謝明月留下住,除了給自己找氣受沒有半點好處,輕哼一聲,懷中抱劍向後靠著。
李成綺著雪白裏衣,烏發鬆散地散在肩後,懷中抱著把半人多高的黑鞘長劍,他麵無表情,不笑時那帶著得天獨厚冷意的麵容便顯得更加美麗。
明明周身上下無一是豔色,卻無一不是豔色。
這把劍,確實與他很相稱。
折騰了一整天,李成綺也覺得困倦,毫無防備地在謝明月麵前閉上眼睛。
睫毛烏黑,皮膚潔白,紅痣鮮豔,在不那麽明亮的燭光下,豔麗得仿佛要流淌下來。
謝明月定定地望著李成綺,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呼吸都凝滯住了,擱在腿上的手指針紮似地蜷縮了一下。
李成綺一直習慣如非意外早睡早起,這個時間對他來說確實已經很晚,若非謝明月突然來了,他現在早就睡下了。
謝明月輕聲說:“陛下,要睡便躺下睡,勿要抱劍坐著睡。”
李成綺聞言睜開眼,眼中的困倦不加掩飾,他想了想,覺得謝明月言之有理,便點點頭,唔了一聲權做應答,當著謝明月麵乖乖掀開被子,鑽了進去。
即便到了被子裏他還不忘拿劍,劍鞘貼著小皇帝白嫩的臉,在腮邊戳出一個小小凹陷。
謝明月垂眸,似乎不願意看這樣的景象似的,他朝李成綺伸手,勸道:“臣幫陛下將劍放到一邊。”
李成綺懷中抱劍,不知道是因為眼下困倦沒有先前清醒,故而肆意妄為了不少,還是因為先前謝明月幾次拒絕不留宿長樂宮,他有意現在氣一氣謝明月,隻半闔眼睛笑問:“送出去的東西可有要回的道理?”
“臣不是想要回,臣隻是怕傷到陛下。”謝明月循循善誘道。
“先生說的很有道理。”李成綺往裏麵靈巧地一滾,直接滾到最裏麵,他懷中仍抱著那把劍,五指緊緊扣在劍鞘上,烏與白顏色反差之大,幾乎到了刺目的地步。
“但孤不聽。”他用臉頰蹭了蹭這把劍,下頜壓在劍鞘上,他動作不像是在把玩死物,更像逗弄活人,仿佛懷中的不是一把劍,而是他所珍愛之人。
李成綺抬起眼睛,挑釁似地瞥了眼坐在床邊的謝明月。
他眼尾上挑,收攏的尾端不是暗色,反而泛著淺淡的紅。
在李成綺看不到的地方,寬大袍袖下的手指無聲地攥緊,又猝然放開。
在謝明月看來,李成綺這個舉動實在太不知死活。
謝明月傾身,“陛下。”他聲音十分柔和,卻無端透著一種冰冷,在李成綺聽來,仿佛被一條蛇繾綣地纏住了喉嚨。
陰影驟然籠罩了李成綺的身體。
少年的眼睛一瞬間睜圓了,睡意登時消散大半,抬頭看向居高臨下的謝明月,“先生?”
謝明月身上冰冷而苦澀的香氣灌滿了他的鼻腔,不難聞,卻令他覺得有些窒息。
謝卿你真是變了。李成綺在心中歎息。
從前謝明月都是能勸說絕對不動手。
謝明月喜潔。
謝明月屈起的手指在李成綺的手背上輕輕一敲,“陛下,臣為您將劍放起來。”
他語氣溫柔,卻,不容置喙。
李成綺抬起頭看他。
謝明月鴉羽似的黑沉睫毛壓下,掩去了眼中翻騰著晦暗情緒。
即便僅是一把劍,這個畫麵卻讓李成綺方仿佛回到了他上輩子。
李成綺決定之後的事情一般很難被撼動,除非這個人是謝明月,李成綺做事隻願意臣下忠心耿耿地執行。
但不允許別人有任何質疑,巧的是,他當年最為愛重的臣子謝明月也如他一般。
“青玉案鋒利,臣怕傷到陛下。”謝明月說這話時還是那樣溫和。
溫和到了李成綺覺得倘若自己拒絕他,他一定會很傷心的地步。
可無論怎麽溫和,為臣者都沒有資格要求主君怎樣處事。
李成綺發現自己給自己找氣受的能力真是更上一層樓了。
明明剛才讓謝明月離開就可以都相安無事,不必廢那麽多口舌,現在還要被謝明月命令一般地放下劍。
李成綺手腕一翻,竟將謝明月的手掌扣在手下,他把謝明月的手往自己那邊用力一拽,笑眯眯道:“先生若是實在害怕傷到孤,不如留在這陪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