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那把尺子大約是實木,削成三指寬窄,木刺盡數被剃去,又上過清漆,磨得黑亮光滑,在陽光下,尾部幾乎閃爍著一點點冷光。


    這玩意打人,不會傷筋動骨,但一定很疼。


    李成綺怔了一息。


    他突然意識到,先前他說自己丟盡了列祖列宗的臉為時過早。


    謝明月是誰?

    謝明月是和他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是他在潛邸時最為信任的幕僚,是他在除掉崔愬之後一手送到權力巔峰。


    親封的玉京侯,但無論如何,謝明月都該是他的臣子,恭順的,謙卑的,看起來無比忠心耿耿的。


    直到這時,李成綺才切實地意識到,他確實已經死了。


    然而他實在是個很寬心的人,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並不哀傷憤怒,哀歎國之不過妖孽將出,帝王顏麵蕩然無存,他隻是很想不到——謝明月不是會輕易動手的性格!


    李成綺不過想讓謝明月對小皇帝心生厭惡,不教罷了,謝明月會體罰他這種事根本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


    才兩年而已,謝明月的行事怎麽變化如此之大。


    李成綺雖然知道自己有錯在先,但他不想挨打,很不想挨打。


    如果放在他上輩子,擺出律法,哪怕是把他打死,他也會咬著牙受住。


    但此時,他不是李昭,而是李愔。


    李成綺往後一縮,“你要打孤?”


    謝明月垂下眼睛,神情溫和恬靜,幾乎給了李成綺悲天憫人的錯覺。


    謝卿,他腦子裏天馬行空,以後若要建廟,孤一定叫人把你的木雕頭放到神像脖子上。


    隻要你這次不打孤。


    他仰臉,謝明月就站在同他一桌之隔的地方,他本來就不身強體壯,靠在椅子裏就更顯小,謝明月一個成年男人,縱是文臣,想把李成綺治住亦非常容易。


    “非是責打,而是告誡。”謝明月的聲音玉潤動人,令人不由自主地覺得他所說具是對的。


    你憑什麽打孤險些脫口而出。


    李成綺悻悻住嘴。


    他若問出來,謝明月反而把身份說明,那這頓打更免不得,驚動靖氏兄妹說不定這倆人能把他捆著送到謝府去挨打。


    李成綺滿臉戒備,“先生,孤聽聞我朝學士皆學養深厚,德才兼秀,既然德行深厚,何不以德服人,卻要用戒尺叫孤聽話?”


    謝明月垂首,回道:“不敢有令陛下聽話之念。”


    這是咬文嚼字的時候嗎?謝卿。


    “在回話時尚會斤斤計較,你卻敢打孤,”李成綺道:“你先將尺子放在桌上,說明你早有這個念頭,你好大的膽子!”他疾言厲色,頗有流言中暴虐無德的小皇帝模樣,偏偏底氣又不足,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色厲內荏。


    明明是個爪子還沒長利的小貓,卻要裝出百獸之王的架勢。


    “先帝律法,不可更改,”謝明月說的愈發和緩,好像怕嚇到李成綺似的,“責懲陛下,臣亦惶恐難安。”


    李成綺:“卿之惶恐,表現得十分內斂含蓄。”


    “孤仰慕先帝德行功績,曾經讀過些內宮篇,便是先生身為天子師,亦不能隨意責罰天子,若天子有錯,需……”他一頓。


    他需要周律定罪的時候,自有掌管律令的朝臣可以詢問,李成綺雖將周律全部看了一遍,隻是算上他死的時間,已經快十年了。


    “若天子有錯,隻責罰伴讀。”謝明月貼心地接上。


    可他沒伴讀。


    這兩個伴讀裏,定要有謝澈一個。李成綺心說。


    然後他就天天頂撞謝明月,眼見謝明月在他麵前動手打兒子。


    “雖無伴讀,”李成綺理直氣壯,“卻也沒有罰孤的道理。”


    謝明月一手翻開被放到桌上的周律內宮篇,書正對李成綺,手指壓在紙上,分不出哪個更白。


    然而手指更加潤澤,玉色光潔,他微微彎腰,將書頁推到李成綺麵前,指給小皇帝看。


    律有明言,倘若天子一日犯數錯,則必以責罰,且根據錯的大小,責罰有從挨打到抄書跪祖宗乃至另立新君不等。


    可見當年李成綺怕自己百年之後子嗣長歪傾注了多少心思。


    問題是,李成綺也沒想到這玩意能管到自己。


    像李成綺今日這樣既晚到又派人端茶遞水且頂撞先生的,用戒尺打幾下不多。


    李成綺身體前傾,原本搭在肩膀上的長發倏地滑落,大半落到桌子上,青絲將翻開的書籍罩了個密不通風,自然也籠住了謝明月的手。


    “孤……”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無論如何都難以抵賴。


    少年的長發冰冷順滑,馴順地貼在謝明月手背上。


    他身體康健,血氣充沛,連頭發都有光澤,被嬌養著長大,從無半點憂慮不順,深思熟慮過最大的事兒莫過於不喜歡靖爾陽聒噪,又不得不忍耐,想著如何讓親舅舅閉嘴,比先帝後來越來越枯黃幹澀的頭發強上不是一點半點。


    謝明月壓著書的手指似乎覺得癢一般地微微抬起,幾縷長發順著指縫滑到他掌中。


    “陛下很怕疼?”謝明月問。


    李成綺莫名地覺得他心情好像比剛才好了點。


    李成綺嘀咕道:“實是廢話。”


    說完他就後悔了,因為顯然這句話也在頂撞師長的範圍內。


    李成綺上輩子極敬重自己的先生,先生厚德博學,對李成綺更是關懷得無微不至,所以他不希望有不尊師重道的後嗣,但……這應該分情況,比如不配為師者,再比如謝明月這個特例。


    下次他會命人寫明白。


    謝明月比旁人顏色稍淡的眼睛靜靜地望著他,宛如一汪清澈見底的泉水,無端地令人心靜。


    李成綺突然領悟到,謝明月今天不是來給他講課的,是來立規矩的。


    規矩立的名正言順,誰叫是他有錯在先?


    李成綺眸光一轉,慢吞吞地直起身體,又拿仿佛已經斷了手臂一般地速度伸出手,表情苦悶的好像馬上要秋決赴死。


    發尾輕輕擦過謝明月的掌心,如水一般地流走了。


    謝明月收回手,將書頁上的褶皺壓平才合上。


    “請,先生。”李成綺悶悶道。


    放在他麵前的手白嫩柔軟,嫩得不像個少年人的手。


    謝明月沒有拿手握住他的手腕,舉起戒尺。


    李成綺視死如歸般地闔上雙眼。


    作者有話說:


    零點更新零點更新,我作話被吞了好幾次。感謝在2022-04-04 18:00:00-2022-04-05 20: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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