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馬車上,李成綺對著麵前放在盒子內的數十把扇子捧臉發呆。
紈扇扇骨無一不有,尋常些的不過瓷與竹,貴些的便有玳瑁、翡翠,羊脂玉等,皆用綢子繃麵,配著扇骨的材質顏色用線,譬如羊脂玉那把,月白緞上繡數朵薝卜,花朵嬌嫩,栩栩如生,仿佛俯身輕嗅就有花香拂麵。
李成綺不由得想,謝澈莫不是去搶了個扇子鋪?
謝澈坐在李成綺對麵,不時用餘光看李成綺的臉色。
這一路謝小侯爺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偷偷看他,卻還自覺隱藏得滴水不漏,李成綺覺得有趣,便一言不發地任他看著。
李成綺拿起把簪花仕女扇,略扇了兩下,微風吹動了他腮邊的碎發,烏發雪膚,就顯得那滴血觸目驚心。
謝澈才稍微放下的心又沉重異常。
無論是李成綺為箭所傷,或者那凶犯引爆火藥其後果,都是謝澈可以預想但絕不願意見到的。
方才的場景,令他後怕無比。
李成綺覷他的表情,將他的心思猜中的分,今日之事若是繼續讓謝澈想下去,恐怕以後讓謝澈帶他出來就會難於登天,扇柄在二指間轉來轉去,他道:“這可是去謝府的路?”
謝澈一下坐直了,對上李成綺沉靜純澈的眼睛將想說的盡數咽下去,“是。此刻宮門已關,臣身為外臣,不可星夜無召入宮,隻能請陛下在府中委屈一夜,明日再回宮。”
謝澈啊,李成綺很想拍拍比他還驚魂未定的小侯爺,夜裏入宮一事你應去請教一番你爹,他駕輕就熟,很有經驗。
“謝……”小皇帝垂頭,手中的扇子也停了下來,“謝侯爺可在府中嗎?”
李成綺寧可讓戚不器這個最喜歡看樂子的國公給他畫一萬張女裝畫像沿街叫賣,也不想穿成這樣見到謝明月。
被華貴衣料裹起來的肩膀單弱,似乎在輕輕顫抖。
小皇帝害怕謝明月理所應當,哪怕他根本沒見過。
謝澈安撫道:“家父今夜在城外。”
李成綺輕輕點頭,“那好。”
謝澈失笑。
李成綺對謝明月怕的不加掩飾。
他的心情因為同李成綺說話略有放鬆。
忽地,一陣涼風吹到他臉上。
李成綺顯然沒什麽給人扇扇子的經驗,拿扇子的動作很是別扭。
“陛下?”謝澈訝然。
李成綺笑眯眯,“孤看小侯爺心焦非常,便以清風聊作慰藉。”
謝澈一頓,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上翹的嘴角。
自他上車,一直對小皇帝笑得非常粲然,絕無流露出半點心焦。
“孤無事,小侯爺不必如此自責,”李成綺坦誠地說出內心想法,“若你今日被嚇到了,從今往後不帶孤出來了怎麽辦。”
謝澈先前錯愕,聽完他說話隻覺哭笑不得。
李成綺又用力扇了兩下。
“陛下可真是,”謝澈頓了頓,“善解人意,體察人心。”
李成綺居然驕傲地揚了揚下巴,“孤說了,孤不是個傻子。”
他將扇子往謝澈懷中一擲,“孤手酸,你自己扇吧。”
謝澈拿起扇子。
扇骨為白瓷所製,被李成綺握得已有些溫熱。
他握住了先前李成綺握住的地方,輕輕地扇了兩下。
已近弱冠的男子拿這樣的扇子非但不顯突兀,反而有點奇妙的好看。
小皇帝如他自己所說並不傻,甚至還可能很聰明。
如一璞玉,雖未雕琢,已有光輝泄出,倘加以琢磨,不知是何等驚豔。
謝澈若有所思,持扇不語。
李成綺又拿起一翡翠柄的扇子,翡翠碧滴,似萬山含青。
這把扇子,可送給季氏。李成綺心想。
車停在謝府正門,照舊由謝澈扶他下車。
有侍人將車上的扇子收到盒子中,跟隨兩人入府。
李成綺仰頭,但見上一匾額,書謝府二字,剛若鐵畫,鸞翔鳳翥,望之,氣勢磅礴逼人。
這是李成綺上數不知幾代祖宗的傑作,說來慚愧,李氏一族都很擅長書畫。
尤其是做過皇帝的那幾個,唯獨不包括被譽為幾世難出明君的文成帝。
謝澈領李成綺進去。
侍人安靜無聲,見到謝澈停下手中事,垂頭立在一旁站著。
自他登基後,再沒有踏入過謝府,今故地重遊,謝府規矩一如既往。
還未入正廳,忽有人來報謝澈,謝澈皺眉聽著,臉色不好。
“可是禁軍首領來賠罪了?”李成綺問。
謝澈愕然,不想李成綺猜得這樣準,李成綺看他的表現,忍著歎氣的欲望,“京中誰不認識你謝小侯爺,你帶著的女眷險些被禁軍的箭誤傷,禁軍怎麽都要來人賠罪,”能做京中禁軍首領,皇帝專權時他要不偏不倚一心為上,皇帝羸弱無能時,他便要做到長袖善舞,誰都不得罪,他眨眨眼,“我當真不是傻子。”
“我從未這樣想過。”謝澈解釋的十分蒼白。
李成綺笑道:“禁軍首領好歹也要見一麵,況且我今夜吃喝得都比往常多好些,也不想到正廳再喝茶了,你有事且自去。”
“我知道了。”謝澈點頭。
“我聽人說,謝侯府中藏書萬卷,不知可去一觀嗎?”
謝澈頷首,“您既想看,便無不可。”
他命人給李成綺引路。
李成綺與謝澈分開前不忘隨手從扇盒中拿把扇子出來。
乃是那把羊脂玉柄扇。
謝府後院造得九曲回廊,縱然謝明月已然權勢滔天,卻仍不見豪奢,雕欄鬥拱樣式古拙,頗有雅趣。
多年不來,李成綺卻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仍這般熟悉書房的位置。
侍女在他身側提燈引路。
待至書房前,她推門,請李成綺進去,自己卻不入內。
成綺踏入。
謝明月書房中燈火經年不滅,燭火皆由琉璃燈罩籠著,每兩個時辰便有侍從進來換蠟燭。
謝明月的書房不同於李成綺的書房,他的書房顧名思義,隻是拿來放書讀書的地方,議事另有所在,故而謝澈才能這樣輕盈地讓李成綺進入其中。
房中積簡充棟,俯仰盡是,書籍分門別類放好,經史子集無一不有,最高處的書需得登梯才能取到。
李成綺向裏麵走,被一珠簾擋住去路。
他猛地頓住腳步。
珠簾皆用顏色大小相同的海水蚌珠串成,在燭光下流光溢彩,奪人眼球,珠簾串得不疏不密,為的是能透過珠簾看到後麵有人,卻看不大清容貌。
這麵珠簾,或許是謝府書房中看起來最華貴奢侈之物。
李成綺忍不住輕輕碰了碰其中一顆珍珠。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麵珠簾早沒有昔年那般耀眼,珠上隱有磕痕。
他閉上眼,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昔日他尚為儲君之時,招攬了不少極有才幹的能臣棟梁,為不使崔愬生疑,李成綺每每出宮大多去謝府。
他的身份不能為一些來的人所知,或者說,不能直接相見,便垂一道珠簾,既不算直接相見,卻也對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
謝明月不喜金玉珠翠,這玩意掛著不過是礙他的眼罷了。
李成綺曾開玩笑地和謝明月討要這麵珠簾,卻被謝明月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叉過去。
李成綺覺得以謝明月的性子,這麵珠簾或許早就被取下,扔到府庫中去了。
他指下輕顫,珠子便撞到了旁邊一顆,登時滿簾珠子都晃了起來,撞聲悅耳。
他放下手,睜開含著倦色的眼睛。
縱然君臣二人其後漸行漸遠,以至於到了離心離德的地步,李成綺見到舊物,仍不免感慨良多。
謝明月留著做什麽?日久便看順眼了?
李成綺撩開珠簾,走到後麵。
斜後方擱著一張椅子,四平八穩,毫無出奇之處。
李成綺坐下去。
他不比從前,以前坐著能牢牢擋住一整張臉,一直到脖子的位置,而今卻隻能擋到小半張。
他輕輕搖動紈扇。
謝明月並不是心軟念舊之人,他亦不是,所以方才所思所見,隻如一小石子入大湖,頃刻不見蹤影。
門嘎吱一聲開了。
李成綺回神,聽得外麵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知是什麽時候下的。
無人招呼他,他以為是前來換蠟燭的侍人,並不在意,仍自顧自地搖著紈扇想事。
門又被關上。
那人沒有離開。
李成綺矮身看過去。
那人身形頎頎玉立,雖穿著件淺灰色的衣裳,卻一點都不顯得暗沉陰鬱,反而更襯得他露出的那截拿書的手如同烏雲中的清輝一般。
他眉眼深邃,鼻梁秀直,然無半點壓迫之感,霞姿月韻,朗然照人。
玉京侯,謝明月。
他皎然得就像自己的名字。
任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男人,能在先帝過世不足兩個月之後連殺三位儲君。
李成綺倏地將腦袋抬起來了。
若讓他從前任何一個臣子見到他這幅模樣都會大為震驚,因為誰也沒見過李成綺這滿眼錯愕的模樣。
他想過很多種與謝明月的見麵,卻從未想過這一種。
謝明月進來前就有侍從告訴他謝澈的朋友在,他以為是孟淳等人,並不如何在意,卻突然聽得宮扇響動。
他疑惑道:“小友?”
謝明月偏過頭去,見紅衣如焰,三丈顏色穠麗長裙伏地鋪開,珠翠迤邐,受驚一般地輕輕晃動。
穿著這樣的衣裙,卻拿著把羊脂玉柄的月白扇子,捉扇的手指幾乎和扇骨一色。
作者有話說:
李成綺:要不你還是把我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