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南地濕潤,降雨一連數日,今早放晴,不過幾個時辰,便已雨靄堆具,翻墨黑雲下,但見巍峨宮室連片,朱瓦飛甍,殿宇森寒。
萬裏金紫雷光自穹極處下落,四野皆明,疾雷之聲宛如霹靂,驚得長樂宮中一宮婢失手跌下手中藥碗。
藥碗玉質溫潤,薄得幾乎稱得上巧奪天工,碎聲如鳴泉,泠然動人,暗紅湯藥四濺。
坐在床邊不住以帕拭淚的女子驟然回頭,秀眉擰起,未等她開口,那宮婢便已撲通一聲跪下,纖細身段抖若雨中葦草,她慘白著一張臉,哭道:“求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
被她喚為娘娘的女子三十有三,玉貌雪膚,容色嬌豔,看上去不過雙十年華,周身裝飾甚為雍容,很襯得起她尊貴無兩的身份——新帝之母,大周朝的太後。
先帝李昭身體孱弱,後宮空乏,至崩逝前夜不曾留下一兒半女,朝廷無法,隻得尋宗室中適齡子弟十數人,一一送到攝政王李旒和太傅謝明月麵前供二人遴選。
塌上正燒得雙頰殷紅的少年,正是為李旒所喜,謝明月對其無可無不可,便從一全家被外放,空有爵位而無實職的小小藩王世子登基為帝,而今已有兩個月。
太後靖嘉玉早因少帝高燒不退心中憂懼交加,方聽雷聲如怒吼,更覺震恐,對那跪在地上磕頭磕得前額滲血的宮婢毫不憐惜,“禦前失儀,陛下病中打碎玉碗,實是不吉,有重逆之心。拖下去,送到浣衣局,先杖三十,再等發落!”
宮婢眼中驚懼,還未來得及出口求饒,便被門口侍衛塞住口唇,兩人扼住少女雙臂,硬生生將人拖出長樂宮。
殿中一時死寂。
靖嘉玉轉過頭去,手貼上少帝額頭,觸手滾燙,灼得她剛剛收回的眼淚,又要簌簌下落,嗚咽道:“愔兒……”
靖爾陽站在床邊,手扶垂下的帳幔,眉頭緊鎖望著昏睡不醒的少帝,妹妹猶在啜泣,咽聲幽幽,聽的人肝腸寸斷。
但他自少帝昏過去時便開始聽,聽到現在,早過三日有餘,如今聽來不覺悲哀,隻讓他煩悶,便有些不耐道:“太後且先歇歇,這有太醫侍奉呢。”
先前靖嘉玉壓抑著火氣,現在聽一母胞兄這般對她說話,又是傷心又是惱怒,喝道:“愔兒才到宮中,身邊既無貼心細膩的侍從,也無持重妥帖的姻親,哀家不親自守著如何能放心得下!”
她這話便是將靖爾陽也罵了進去,當著眾位太醫與滿宮侍婢的麵,靖爾陽麵子上掛不住,少帝高燒不退,他得到消息便立刻入宮,數日來衣不解帶,一直守在少帝床邊,連長樂宮都不曾踏出,卻被妹妹當眾訓斥不持重穩妥,一時昏了頭,反唇相譏道:“太後這般擔憂疼惜陛下,竟還做的出令陛下徹夜讀書,稍有不從便大加斥責之事,若非太後令陛下罰跪雨中思過,怎會有此無妄之災!”
尖長鳳紋護甲一指靖爾陽,太後鳳目圓瞪,麵上不可置信無法掩飾,她氣得發抖,斥道:“放肆!你才做了幾日國舅,便敢這般同哀家說話!”話音未落,眼淚已如珠子滾落。
靖爾陽說完就已經後悔,見妹妹落淚更悔不當初,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環視一圈,見殿中侍婢皆屏息凝神,好似根本沒聽見一般,放軟了口氣道:“皆是臣的不對,臣亦關心則亂,擔憂著陛下與娘娘,一時失言,請娘娘降罪。”
太後委屈更甚,“哀家督促愔兒學業難道是為了自己?愔兒在家舉止散漫慣了,那些書經因老太太慣著,從未看過一字,記過一言,今時不比在安州,你我初來京中,在京中素無根基,若愔兒自己無立身之本,誰還能護著他?”
靖爾陽半跪在太後麵前,哄道:“我的娘娘,愔兒如今已是皇上了,是天底下最最尊崇的人,何需別人來護著他?”
太後口不擇言,“那謝明月權勢滔天,一日殺三帝的事情難道……”
還未說完靖爾陽臉色驟變,不顧尊卑急忙打斷道:“娘娘慎言!”
太後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麵色由紅轉白。
殿中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忽雷聲震震欲聾,太後雙肩一顫,視線急急在眾人臉上轉了一圈,好像試圖尋找一個謝明月安排在長樂宮中的細作,她當然什麽都看不出,顫聲道:“兄長。”
靖爾陽雖心中恐懼,但不好在太後麵前露怯,隻好安撫道:“無事的,娘娘,無事的。”
“若是,若是被謝太傅知曉,”靖嘉玉更懼,“他一怒之下廢了愔兒怎麽辦?”
不怪靖嘉玉恐懼,實是謝明月放肆太過,以不敬先帝,不堪為人君做罪名,一日之內竟連殺三位已昭告朝中的儲君,時值先帝新喪,如此心狠手辣,引得朝中驚怒悚然,然其把持朝政多年,黨羽眾多,兼手握重兵,縱然如此大逆不道,朝臣除了去廟中哭先帝,亦無計可施。
李愔被喚入京,靖嘉玉第一感覺非是親子為帝的喜悅,而是震恐,謝明月殺三帝之事她一足不出戶的婦人在遠離京城的安州都可得知,李愔年幼,父親平王早亡,靖嘉玉出身低微,隻一小小胥吏之女,因美貌非常為平王所喜,續為繼室,她無外戚可依靠,兄長的官位還是憑借她成為平王妃所封,她攜子入京,豈非羊入虎口?
宗室之召不可不遵,靖嘉玉隻得帶兒子入京,李旒寬仁,特命靖爾陽隨行。
一行人到京城,卻與想象中完全不同,李愔成為名正言順的帝王,靖嘉玉一下就從個不起眼的守寡王妃成了周朝太後,所遇人等無不卑躬屈膝,諂媚至極,她又居住深宮,當然見不到謝明月這個外臣,恐懼隻持續了幾日便隨著接踵而來的滔天富貴煙消雲散。
今日失言,令她又想起了初聽傳聞時那種無法呼吸的恐懼。
“娘娘勿要胡思亂想,”靖爾陽壓抑著害怕,寬慰著說:“陛下得攝政王所喜,就算……”他壓低了聲音,“就算謝太傅再得勢,也越不過攝政王去,攝政王才是先帝愛重的弟弟,實打實的皇親國戚。”
聞言,長樂宮女官原本如瓷偶一般麵無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屑。
謝太傅是何等身份,他們又是什麽身份?攝政王怎麽可能為了他們開罪於謝太傅?真是異想天開,愚蠢至極。
況且此時李旒並不在京中,就算謝明月真要將他們三人如何,誰又能阻止?
靖嘉玉不信,但此情此景由不得她不信,她抓著靖爾陽的手如同抓住了最後的稻草,喃喃道:“是,愔兒得攝政王喜歡,得攝政王喜歡。”
塌上的少年皇帝忽急促地喘了幾聲。
兩人同時回頭,靖嘉玉急道:“愔兒,愔兒醒醒,娘在這,娘在這。”
可惜的是,李愔並沒有因為靖嘉玉的呼喚而睜開眼,呼吸愈發急促,胸膛上下起伏的速度看得人心驚肉跳,靖爾陽道:“太醫!快過來看看陛下怎麽了!”
太醫在床前圍作一圈,靖爾陽看了眼被簇起的外甥,扶著站在一旁心急如焚的靖嘉玉,不需開口,極有眼色的侍婢便搬來椅子,輕輕放到靖嘉玉麵前,恭恭敬敬地清太後坐下。
靖嘉玉什麽都做不了,隻得坐下,緊緊握著兄長的手不放,“愔兒是天子,蒙上天庇佑,愔兒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天子自有龍氣繞身,豈會因為俗世間一點點小病有恙,太後放寬心。”靖爾陽接話道。
李愔已沒有了張嘴的力氣,太醫想喂藥也無濟於事,隻得小心翼翼地掰開皇帝口唇,一勺一勺地往裏送。
重病之人應用溫補藥材,溫養經脈,待人緩緩恢複,再徐徐圖之,這本是太醫們的想法。
但小皇帝無論如何都高燒不退,現下進氣多,出氣少,他們也顧不得什麽醫理,隻想先用虎狼藥,將李愔喚醒,就算真要死,也不能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仿佛是太醫治死了一樣。
李愔雙頰已不鮮紅,慢慢轉白,落在太醫們眼中如同催命一般。
因為立新帝的事情朝廷起了天大風波,好不容易定下一個攝政王滿意,謝太傅沒有異議的人選,現在若因發燒死在寢宮中,他們這些在床前侍候的太醫都得給小皇帝陪葬!
須發皆白的老太醫顫顫巍巍搭上李愔的手腕,小皇帝脈搏虛弱,且有漸漸微弱下去的架勢。
靖嘉玉稍稍緩過神,見太醫們麵色如土,李愔連喘息都緩慢下去,如何不知發生了什麽,她猛地從椅子上起來,太醫不敢阻,皆跪在床邊,由著她撲抱著李愔嚎啕大哭,一麵哭一麵凶狠地看著跪在地上抖若篩糠的太醫們,“我的愔兒,我的愔兒——來人啊,將這群庸醫拖出去殺了,都殺了!”
侍衛們麵麵相覷,不知該不該動手。
太醫皆出身杏林世家,自與身份低微的小宮人們不同,發配人去浣衣局打板子,和把人拖出去斬首就更不同。
因而殿中無人動彈,女人尖利的哭嚎隨著混雜著雨聲,顯得分外可怖淒涼。
靖爾陽呆呆愣愣地站著,想不出怎麽安慰悲慟的妹妹。
他腦子裏閃過許多事,李愔死了,且是小小年紀就死了,他沒有功績,不得人心,非先帝親子,連宗祠都入不得,隻能遣回原籍安葬,太後之後就不是太後,他當然也不會是國舅。
莫說國舅的榮華富貴,若被人知道小皇帝的死與他妹妹有關,靖爾陽打了個寒顫,他也斷斷逃脫不了幹係。
原本沒有氣息的小皇帝睫毛微顫。
他覺得很燙,對於他這樣常年身上甚涼的人來說,這樣的溫度與炙烤沒有任何差別。
周圍有人哭哭啼啼,聲音尖銳刺耳,很多人都這樣哭,但是從沒有人敢這樣在他麵前如此失態。
欲裂的頭疼令他心煩非常,他低喃著出聲。
靖嘉玉的哭聲瞬間就停止了。
她睜著一雙宛如桃核的眼睛愣愣地看著兒子,下一刻一下反應過來,將小皇帝抱得更緊,她喜不自勝,“我兒乃是天子,天佑我兒,天佑我兒!”
靖爾陽踢開跪在靖嘉玉腳邊的太醫,三步並兩步到床前,看見小皇帝嘴唇開合,他喜極而泣,道:“陛下平安,真乃大周之幸也。”
靖嘉玉低下頭,眼淚落在小皇帝白嫩的臉上,她溫柔道:“渴了嗎?可是要水。”
少年低弱而沙啞的聲音一字不落地傳入她耳中,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一瞬間睜大了雙眼。
“太後?”靖爾陽看著她變幻莫測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出聲,“陛下說了什麽?”
靖嘉玉嘴唇顫抖著不敢回答,她剛才聽見自己的兒子,這個燒了三天,九死一生的少年帝王說:“叫謝明月滾到宮中來。”
作者有話說:
有存稿,更新時間晚上零點。
固定更新時間零點。
安利新文《本君隻想被刀》
白晝遊是個修為高強的魔君,千年未嚐敗績,悠悠歲月實在無聊,他放任了仙門唯一可能做他對手的明霽色成長,並且最後被明霽色一劍貫穿了胸膛。
可惜明霽色少遭師門中人暗害,根基不穩,這一戰,亦使他身死道消。
白晝遊再醒來竟是千年之前,而此時的天道第一人明霽色,還羸弱得拿不起劍。
麵對此時他一隻手就能掐死的少年,白晝遊想了想:既然明霽色師尊不好,那不如讓本尊由來教。
傾盡一生心血悉心教導,再讓明霽色,殺了他。
……
世人都道,明霽色萬中無一,乃是被天道眷顧之人,唯有少年時遇人不淑險些筋骨盡毀,阻礙了日後修行最為遺憾。
明霽色與魔君白晝遊同歸於盡,不想睜眼時他正站在玄霄派大殿內,等待著派中長老擇選。
隱匿身份在其中的魔君遙遙一點明霽色,朝著對掌門粲然笑道:“師兄,我要他。”
自被收入白晝遊門下後明霽色一直謹慎防備,不想竟真裝模作樣地扮他的師尊十數年,裝得明霽色都要忘了,他們本該不死不休,直到那日白晝遊將劍扔給他,柔聲對自己兩世唯一的弟子說:“霽色,聽話,殺了我。”
無盡無休的熱與痛中,明霽色咬著白晝遊的喉結軟軟笑問:“師尊,可還被我殺的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