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時間過得比想象中快,稍作耽擱,回到深雲灣已臨近十點。


    將背包裏的書一一擺到置物架上,褲兜裏連續震動幾下,程奕拿出手機。


    看了眼。


    ——都是來自馮嵩宇的微信消息。


    三條全是語音。


    程奕即使不點開聽,也能猜到內容會是什麽。


    沒回,把手機擱到床頭充電,撿起床尾長凳上的睡衣,進浴室洗澡。


    打開花灑,水流攜帶潮濕升騰的熱氣一股腦湧出。


    片刻後,鏡麵上凝結一層細小水珠,大理石瓷磚鋪就的牆壁、地板被濡濕,深層紋理卻如同經過水磨般更為突顯。


    氤氳霧氣中,程奕任由溫熱的水淌過全身,打濕黑發、臉龐。


    各種雜音被隔絕,耳邊隻聽到水流聲響。


    他身心泛起一絲疲憊,還伴隨著內心那股,說不出的輕微煩躁。


    他感到荒唐。


    世上有人坐擁厚祿,卻貪得無厭,猶不滿足,有人卻為最基本的健康費盡心力,連治療手續費的籌備都困難。


    程奕不禁想到自己,他如今正值年輕,無病無災,所以倒也過的悠閑自在,倘若哪天病痛突然襲身,孤身一人也沒什麽好擔心。


    他沒有家人,沒有牽掛。


    他享受生活,愛情,卻不熱愛生活,也不願意被婚姻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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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半小時前。


    寢室內。


    “九月份的時候,苗苗鬧腸胃炎,我回去照顧她時,卻發現她的雙眼近視300度以上,當時在老家醫院沒檢查出什麽。”


    “她年紀小,因為早產比同齡人發育得慢些,很多時候還不懂得怎麽描述,後麵情況越來越嚴重,眼睛不舒服時和我媽講,她沒太留心,隻以為苗苗是說不習慣戴眼鏡。”


    馮嵩宇簡單交代,“直到上個月,家裏人發現她幾乎完全看不清任何東西。”


    “怎麽會晶狀體脫落?”


    “先天性發育不足。”馮嵩宇回:“是早產導致的。”


    程奕繼續聽著,“我們家那邊醫療水平不行,沒幾所好醫院,他們說苗苗才五歲,她的虹膜結構和普通人不太一樣,人工晶體植入手術的成功率低,建議到省市醫院找有經驗的專業醫生做。”


    這一個月他跑前跑後,在學校和家裏來回波折,全都是為了苗苗的病情。“我已經谘詢過了,市內東大附屬醫院的眼科在這方麵是權威,主治醫師是校醫學院的鄧教授,我提前半個月預約到他的專家號,手術就安排在下周。”


    “所以我想。”


    馮嵩宇說明來意,神情懇切:“在苗苗住院前,讓我媽她們在這宿舍暫住幾天。”


    “為什麽?”


    馮嵩宇錯愕,怔愣一下。


    程奕終於把疑惑問出口:“為什麽要住在這裏?”


    “宿舍並不方便。”


    床是單人的,苗苗雖然還是個孩子,但馮母帶著她睡也會有些擁擠,而且床位在上鋪;客廳空間有限,擺放的沙發不適合一個成年男性睡;門口不能自由進出,需要刷校園卡,整棟樓裏住的都是男生……


    從剛才短暫相處來看,馮母客氣含蓄,苗苗是個乖巧懂事的可愛小姑娘,卻意外遭遇這樣的變故。程奕抱有同情,卻無法理解這是在做什麽。


    馮嵩宇抿唇,沒有立刻回答。


    承認自己的短處,尤其是家境上的困難,總是需要勇氣,羞恥心在作祟,令他感到掛不住顏麵的窘迫。


    程奕卻仍在等他的回答。


    最後,馮嵩宇自暴自棄般放棄隱瞞,“因為我想節省開支。”


    “苗苗的手術費太高,我們現在還在借錢籌款。”


    程奕顯然意外。


    他記得馮嵩宇曾提到過,父親是某銀行支行的副行長,在當地收入不算低,何至於女兒治病的錢拿不出?

    馮嵩宇對此解釋:“我半個月前掛的號,當時手術費已經準備好了。但我爸玩高杠杆,現在資金被套住,在股市裏拿不出來。”


    “……”


    他自嘲地笑了下:“其實最算沒有這件事,我家也差不多了。”


    他爺爺奶奶退休後,全家就靠他爸一人撐著,原本當初馮母生育二胎前,也有一份穩定收入,家境不說大富大貴,但也平凡殷實,兒子考上國內頂尖學府,他們感到身邊孤獨,滿懷期待養育女兒,卻沒想到這是整個家庭的轉折點。


    苗苗先天體弱,住院吃藥打針是家常便飯的事,馮母為此隻能辭去工作,她除了照顧孩子,還要看顧兩位老人,加之自己高齡生產留下虧虛,身子精力大不如從前,每月滋補湯品中藥沒停過,但總不見好。


    馮父肩頭上的重擔陡然加劇,兩年間一下老了許多。馮嵩宇還是個學生,他清楚家裏情況變了,當初考上研究生時,也在猶豫是盡快出來工作,還是留校讀研。馮家父母不希望兒子浪費辛苦考取的名額,鼓勵他繼續讀下去。


    馮嵩宇在課餘間隙,找了幾份家教貼補家用,他在上大三後,從未動用家中一分錢。


    但這不夠,遠遠不夠。


    家庭需要開支的地方太多,除了提供馮嵩宇上學的學費和生活費外,房貸、車貸、保險……各項壓在馮父一個人身上。


    若苗苗是個健康的孩子,馮母沒有因生產落下病根,那麽他們還是日子過得簡單幸福的一家人。


    但偏偏不幸,事與願違。


    馮父迫於無奈,去投資高風險、高杠杆的理財產品,原以為自己作為專業人士,能賺取點利得,卻不料本金被牢牢套住,連原先留給苗苗治病的手術費也栽在裏頭。


    許多看似安穩而平凡的千萬個家庭,隻需一場病痛,足以擊垮那層脆弱的幸福。


    健康是上天賦予每個人最珍貴,也最容易忽視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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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程奕的話,馮嵩宇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他下意識質問:“你什麽意思?”


    程奕直視他,字句清晰:“意思是,我拒絕。”


    “我不同意她們住在這裏。”


    馮嵩宇的眼神登時變了。


    他覺得程奕涼薄的語氣無比陌生。


    馮嵩宇為了籌集手術費,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醫院那邊是半個月前掛的專家號,如果不能在指定日期前補齊費用,那麽手術將被取消,下次預約又不知要排到什麽時候。


    期限太短,他根本沒法短時間內湊到這筆錢。


    但苗苗不能再等了。


    晶體偏位越嚴重,手術的風險越大。


    馮家隻能退而求其次,放棄原先預定最適合她的那款人工晶狀體,改換成移植五千元的普通鏡片。


    馮嵩宇心裏對苗苗的愧疚積壓成山,她還不知道自己手術的鏡片被更換,方才對視她的眼睛那一刻,他感到呼吸困難,說不出的難受。


    而此刻,程奕置身事外,那種平淡的態度簡直就是種不近人情的傲慢、冰冷,讓他產生怒火。


    馮嵩宇深吸一口氣,極力冷靜——


    他有求於人,隻能強壓住情緒,沉聲道:“我保證她們不會弄髒這裏,不會碰亂你的——”


    “師兄。”


    程奕罕見打斷。


    他微微蹙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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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聲潺潺。


    軀體在適應水溫後,反而感受不到任何溫度,唯獨剩下液體流淌過皮膚表麵的知覺。


    如同全身浸泡進一個泳池中,起初下水時會感到冷,後麵漸漸適應,又覺得還好。


    其實水溫並沒有任何改變。


    ——隻是人被同化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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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走前,程奕看到馮嵩宇和他妹妹低聲說話的模樣,她今年五歲,同齡的孩子已經學會用筷子吃飯,不幸的是,之前視力驟減,沒有引起家長的重視,直到後來到醫院正式檢查,高度近視達兩千度,完全無法正常視物,如今身邊離不開人。


    馮嵩宇耐心喂她,那種兄妹間的真實感情,是會觸動旁人的。


    但程奕看到時,卻是胸口一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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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浴室太安靜。


    單調空洞的水聲在耳邊無限放大,營造出一種相反、詭異的極靜。


    靜到,讓人雜念橫生。


    以致越陷越深。


    ……


    年少時,他曾幹過不少瘋狂、殘酷的事。在程家那個環境下長大,怎麽可能保留天真無邪?


    即使是孩童,也是性情頑劣又自私。


    那年他是八歲,還是十歲?

    周圍人都在說話,竊竊私語間,眼神輕微閃爍,諸多意味不明的目光聚集在一處。


    ——他們在誘哄人群中心的那個小少爺,將那些孩子驅逐。


    有人靠近,在程奕耳邊慫恿,讓他給那群低賤的庶子一點教訓,此時不立威,等以後長大了還怎麽服從於他?


    他那時還不明白,庶子是什麽意思。


    那人換了個說法——就是私生子,與你都是程先生的孩子,他們未來會搶奪你的家產、地位,像程先生處決那個女人一樣,同樣處決掉你。


    聞言,程奕頓時回想起前天的那副場景,產生生理性厭惡。


    那人的煽動起了效果,他果然憎惡上那群孩子。


    族人們樂於看到程奕如何懲治這群冒犯他的人,甚至於可以設想最後的場景有多殘忍……滿麵淚痕的可憐蟲們匍匐在腳邊,瘋了似地叫他弟弟,又叫他少爺,試圖喚醒程奕的憐憫。他們留著一樣的血液,而程奕卻在折磨自己同父異母的兄長時,在施行殘忍冷血手段中獲得快感。


    程家期待如此。


    ——迫害手足,弱肉強食,在程家不過是司空見慣的戲碼。


    但程奕卻沒有按他們設想的一步步軌跡走。


    反而從那天起,他開始站在父親的對立麵。


    成為整個家族的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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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抬手關掉淋浴開關。


    拿起橫杆上的毛巾,擦幹水跡,換上一身睡衣。


    不知為何,他最近總是回想到過去。


    明明一直試圖遺忘,如今卻因為馮嵩宇兄妹,輕易被勾起了回憶。


    程奕隱隱有些不安。


    那群瘋子真是讓他受夠了——


    每次想起在程家的那段陰暗過往,他都很難克製住情緒,戾氣無處發泄,容易做出一些不合理智的事情。


    所以他才下定決心逃離。


    否則在那多待一刻,遲早要被這群人同化成自己最唾棄憎惡的那類人。


    從浴室出來時,床上多了個人。


    程奕邁出浴室門的步子一頓。


    顧亦徐拿著自己的枕頭過來了,她這些天偶爾和程奕同床,美曰其名讓程奕“適應”,等到他熟悉自己後,也就慢慢無所謂心理障礙了。


    她半躺在床上,背後墊著立起的枕頭靠在床頭,本來在無聊地玩手機,看見程奕,眼睛亮晶晶地望過來,“今晚我想和你睡,行嗎?”


    程奕:“……”


    一般這樣的夜晚,都不會太安分。


    顧亦徐總會鬧一兩回,不論是什麽花樣。程奕簡直過得痛苦又幸福,痛苦是因為煎熬,幸福是身體和靜神雙層麵上的。


    今晚多半又是顧亦徐心血來潮,她這一來,程奕又要少睡個“安穩”覺。


    但他早已被這人折騰到沒脾氣,無奈應道:“可以。”


    顧亦徐笑著躺進被窩裏,她玩了會遊戲,等程奕吹幹頭發,關燈,隻剩下床頭一盞夜燈時,把手機丟到一邊,鑽進程奕的懷裏。


    她說:“這次不會弄髒被子了。”


    上次弄在被子上後,顧亦徐事後做了不少功課,還知道改進。


    程奕沒接話,在幽微光亮中親她。


    她將理論都實踐在程奕身上。程奕一般都是默許,或者更確切地說,他享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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