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片:老樂手的歌聲
……
碧藍天空中,熱量與亮度達到頂峰的耀陽有轉衰之跡象,但這樣卻絲毫不能減去水城內氣溫上升的勢頭。
半衰褶皺的手掌抓起腰間用皮條掛起的軍用水壺,水壺的表皮就像中年男子本人那般布滿了經年累月的痕迹,色澤單調、發灰,壺底因磨損而皸裂。
單獨乘坐於馬匹上的魯門單手擰開蓋子,對著壺嘴灌了滿滿一大口清水,可惜這並不能阻止源源不斷的汗水從他額頭上滑下。
夏末炎炎的熱氣尚未斷絕,正和十年前的那天一模一樣。一群年青氣盛的軍人剛剛從西邊硝煙瀰漫的戰場上得勝歸來,背負槍桿、懷抱著瘋狂的喜悅,他們身穿統一的軍裝筆挺,大聲說笑;隊伍領頭者的肩膀衣料上鑲嵌著一枚閃爍著璀璨金光的彎月,象徵其尉官的身份,但這一點不能影響到他臉上甚至比起那些士兵還要誇張的笑聲。
十年前,三十七歲的魯門,憑藉戰功從少尉晉陞為中尉。
如今,抬頭望向周圍建築的他發覺一切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唯獨少了幾棵茂盛的槐樹,多了幾個不認識的年輕人,替換了無數家曾經熟悉的店鋪。嶄新起來了,空氣清鮮起來了,城市沒有一秒停止過發展;儘管這裡仍然是下層區,可以看見一棟棟三層樓閣背後所掩藏的簡陋篷屋,起碼比那時候好了不少不是嗎?
魯門忽然發現自己差不多快老了,不僅年輕時當過兵的人容易衰老,更是因為據說老一輩的人總喜歡將記憶里的過去與現狀作比,對於往昔經歷過的一幕幕記憶尤新。
當身穿破舊鎧甲的中年男人拉停下馬、面向前方一家隱藏在街坊樓屋之後的酒館大門,時間正好到達下午一點。
門欄上方被四隻鐵釘栓起的銘牌,比起十年前它剛因為店鋪的開張而掛起時略顯暗淡了些,這是日晒雨淋的緣故。瓦蒂斯臨海獨特的氣候導致此地氣象變化多端,上一秒晴天下一秒暴雨就不那麼稀奇了。
下馬,魯門將馬匹用韁繩綁繫於街角的木樁,昂首挺胸的他大踏步邁向那似曾相識的酒館大門——至此,瓦蒂斯下層區西街的戈林酒館便迎來了它的第三位客人。
……
待到與曾經中年男人一同進入瓦蒂斯城的少年商人、沃倫,終於抵達貝克門街,這已經是十五分鐘以後的事情了。
講到最初,魯門之所以會變成他的護衛,其實只是由於同行和順道而已。沃倫是要去提交商鋪的租金並從此定居於此,中年男人來瓦蒂斯城則為了參加一場時隔整整十個年頭的戰友聚會。
兩人終點不同,中途便分道揚鑣。瓦蒂斯城內不會有出沒於茂密森林的野狼來襲擊馬車,因此魯門沒有必要將少年護送完全——比起成群的狼群,再怎麼心懷險惡的人類還算好些。何況沃倫已年滿十九周歲,該學會獨立應對了。
雙手拉緊韁繩,使馬匹持續驅動裝著大量貨物的車輛前進。沿著平坦的磚石道,紅髮少年的視線向前無限延伸出去,驚嘆於都市景緻的美好。
鄉間時常流傳著這樣的諺語:城市裡的空氣是自由的。
明媚的午後陽光照亮了海鷗的雪白翅膀,天際的飛鳥撲扇羽翼、傾斜盤旋,圍繞著遠方都市中央的尖塔頂端翱翔,倏爾遠逝,消失在蔚藍色的海平面上。
自從進入修建於城區偏西南的貝克門大街以來,漸漸可以看到河道變多起來了。蔚藍色的流水分割開兩三條街道,摻雜并行;一排排建築被河水包圍形似島嶼,島嶼的周邊為便於行人通行而修築了狹窄的岸道,岸道的邊上設置了防止意外墜落的木質護欄。
晴空之下,小小的貝克門街上有頭戴黑帽、微笑著慢步行走的紳士,靠近花壇提著白瓷水壺澆灌的老婦人,三三兩兩追逐打鬧的孩子,還有背部倚於欄前、手持艷美鮮花像是在等待著誰的男人。
憑藉絕佳的視力,沃倫看得見那花瓣上依稀殘留著干透的露珠痕迹。是情人嗎?該人已經等候不短時間了,但他靜靜攙扶著欄杆、雙目望向比起道路寬敞不知多少倍的河道,眼神中仍帶著期待與喜悅,沒有浮躁。
這裡比起其他地方更顯得安詳寂靜。沒錯,不僅因為貝克門街與城市的中心區域相隔甚遠、能夠抵達此街的道路只有一兩條,厚實成列的磚石建築物掩去了世俗的塵埃,更因為它完好地展現了一座水城的原始風貌。
車馬很少,與之相對比的是——河面上駛過的船隻不能算作少數。戴著斗笠的船夫輕輕搖曳櫓槳,單篷木舟順著微弱的清水徐徐前移,潔凈如鏡的水面上泛起幾道波瀾、散開、淡去,不曾發出一絲聲響。
真是安靜的地方,然而……
一邊觀察一邊由衷讚歎,沃倫卻又不禁納悶起來了。人流量少、環境優美的確不錯,但這樣的區位適合開設店鋪么?
按照他與瓦蓮夫人在帕明衛鎮上籤訂的契約書,自從交付首筆兩千銀幣的付款之後,以後的每個月末還得陸續繳納三百銀幣的租用金。而目前沃倫的身上僅帶有從小在小鎮上做生意積累起來的三千銀幣,照此算來,除去進貨的費用、他每天至少需要賺取六又十分之七枚銀幣才能保持一年的正常營業;可這顯然是虧本的,真正想要保本乃至盈利的話、起碼須以每天賺十枚銀幣作為底線。
十銀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沃倫喜歡經營的是類如盒子、鵝毛筆、墨水、梳子的日常雜貨小商品,它們的單隻銷售價位通常小於十五枚銅幣、其中能夠包含百分之二十的利潤。而目前瓦蒂斯貨幣的換算,三十五銅幣等於一枚銀幣,也就是說他每天要賣出一百一十七件商品。根據沃倫以往的經商經歷來看,簡直是一項挑戰。
看來為了生計,以後不能只靠出售小貨營生了。
對自己未來略感擔憂的紅髮少年不由嘆了一口氣,搖搖頭,無所事事地看著街邊逐漸推移向後的蒼青樹木。
……
一隻手掌按住年邁色深的木門,使之吱嘎推開。顧不及呼吸節奏已然喪失規律,瞪大的暗紅瞳孔悄悄探進來,環視著這並不寬闊的空間。
比起一個多小時前,現在的戈林酒館明顯熱鬧了很多,大概是附近市民多有趕來午餐的緣故吧。
原先空空蕩蕩的座椅桌位被新來的客人佔據了六成,其中既有像之前那兩名不怎麼識相、敢於對年幼少女出手的傭兵一類,也有穿著襤褸的流浪漢、豪邁的中年退役老兵、戴著銀制手環的下級貴族,甚至還有抱著七弦魯特琴、藉助酒興高聲彈唱的樂手。
戴著貝雷帽的腦袋隨音律搖晃,他的歌詞大致是這樣的:
「戰無不勝的騎士喲
駿馬踩踏著聖火
他的身上懷抱著天使的祝福
他的手上握著上帝為他鍛造的長劍
光明的榮耀戰無不勝!」
樂手忽地停了下來,端起木杯咽下一口酒水,順帶小心翼翼地望了一圈周圍,假作出緊張中又帶著猶豫的表情。
這其實是奧羅蘭大陸上不管哪裡的樂手都具有的風俗習慣,彈唱完第一段后必須暫停,表面上是休息飲水、實際上更為了激發圍觀眾人支持的氛圍。
很好,第一個傭兵已經鼓起掌來,然後第二個是流浪漢、緊接著第四第五個——直到大半個酒館都開始講注意力放到他身上,高呼著要繼續唱下去,這位老練的樂手才清清嗓子、手放回琴板上按好姿勢、拇指撥動奏出了一個簡單的和弦當作起點。
不過,只聽到唱詞的短短一小段、正準備邁入酒館以便看得更詳細些的海倫娜卻忽然中止腳步,楞楞然轉頭向那名樂手看去。
她一定是沒有預料到這種情況,以至於連身後的門都忘了關。
「當豐盛的田野遭到魔鬼的侵蝕
當高高堡壘被異端的戰車撞下
心懷勇氣的人們必須重新站起
舉起正義的十字錦旗
面對黑色的雲朵飄揚!」
勾起的手指稍許加速起來,每一節分隔的音符連接成整體。年邁的嗓音嘹亮恢宏,傳播回蕩至酒館的角落;蓬鬆灰發迎著旋律抖動,樂手錶情逐漸由輕鬆變得專註,肅穆得彷彿自己本人也沉浸在了歌唱的故事之中。
歌詞所講的故事似乎有關戰爭,以至於那些生性勇猛嗜血的傭兵、及退役的老兵們都不禁沉默下來,連手中舉著的酒杯都忘記了放下,雙眼失神。
站在酒館櫃檯后的丰韻女人被歌聲吸引過來了注意力。放下手中捧著的記賬本與鵝毛筆,羅芙雙手擱在桌面上,饒有興緻地看著那位蒼髮灰鬢的半老之人,若有所思。
而門口的這位黑髮年輕人默不作聲地合上了背後一雙大門,卻不急著尋找位置,只格格不入地站立著。他的手掌不自然地弓起,五指用力幾乎要嵌入木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