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片：花毒
夏末秋初的陽光溫暖和煦，明媚輕柔。
[瓦蒂斯城西部遠郊，艾薇茜山，海拔約五百米。]
遠遠離開繁雜都市的紫羅蘭花海，芬芳馥郁，一直從矮平和緩的小山坡上傾瀉下來，猶如一片渺無邊際的巨型毯子般，尚不可知其源頭以及盡處在何方。乍一眼看去，蔥蔥瓏瓏，每一枝、每一束竟是這樣的整齊，彷彿時常有人會親手修理一遍。不過偌大一片花海，又是怎麼修剪過來的呢？
如果是尋常人，恐怕百十來個人協作也無法在一天內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吧。
可在今天這普普通通的日子裡，紫色康乃馨們的主人卻已來到了此地，沿一條並不怎麼醒目的草甸小徑穿過群芳，抵達目標所在。
「……」沉聲不語，她默然低著頭，輕輕掂量著手上的這片瓣面上沾染著大範圍黑斑、萎靡不振的不幸花瓣。
此刻，周邊那由於康乃馨的枝葉瓣片相擦而形成的天然音符，對於她而言好像已經不再是那麼重要了。任憑一頭纖長黑髮被細風帶起，臉頰上的色彩居然是這樣的凝重，血紅雙瞳間除了這片枯敗的康乃馨花瓣以外再無他物。
這是……
眉頭緊鎖，深深皺起，海倫娜不禁開始用食指輕輕摩擦起瓣片。她抬起左手，好使手心中的花瓣離自己的眼鼻更近一些。
[乾燥，極度乾燥，瓣片粗糙堅硬、好像沒有一點水分。侵害瓣面的黑色斑點，大多數呈橢圓形，也有少數是不規則形狀的，至於斑點的發源地、則是瓣片的內部。]
稍稍猶豫了一下，她將花瓣湊到了鼻尖處。
[無味。別說能嗅出其它的異常氣息，連康乃馨原本的香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血紅色瞳孔微縮，困惑著。片刻，在收取到自己想要的訊息以後，她最終還是把瓣片從面前撤離開，緩緩直起身來。
有點問題。
「怎麼了，海倫小姐？」注意到黑髮少女臉色的變化，遠不禁捂住胸襟。儘管明知這時打擾主人的思緒有些不禮貌，但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了。
「呼。」閉上雙瞳，海倫娜輕呼出一口氣，這才緩緩說道，「很顯然是花毒、而且……」
再度睜開雙眸之時，血紅之瞳已是變得無比嚴肅起來了，甚至從中還——隱隱透露出了些許緊張？
「主人。」耐不住長時間的靜默，一對纖眉蹙起，銀髮少女終於還是出聲打破了這種僵局。
「對了，」忽然，血紅雙瞳流轉，映出側旁銀髮少女那穿著灰藍色裙裝的身影，「遠，你知道這是什麼類型的花毒嗎？」
一動不動，她的表情顯得極為認真容不得半點馬虎。
「在下對康乃馨這種花的病毒實在是不甚了解。」搖了搖頭，遠慚愧地小聲道，「有負主人、海倫小姐的託付，毫無疑問是在下的失職。」
「……」
「沙沙沙沙。」微風吹拂，銀髮與黑髮在這仿若永遠靜止下去的時空里，揚起編織出一片絢爛的光影。
嘴角無奈地彎起，海倫娜最終還是拋棄了心中那抹焦慮不安，放鬆於此方如夢似幻、安靜祥和的天地間。
「這也難怪，」聳動纖細的肩膀，血色的眼睛眯成一雙弧線，和善可親道，「畢竟遠也才到這個世界上沒多長時間吶。」
「對不起。」
「不，無須向我道歉，抬起頭來吧。」看見逐漸從彎曲鞠躬之姿勢直起身來的遠，她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地將目光移動到手掌中心的花瓣片處。
黑色的斑跡，乾癟的花瓣，在血紅色瞳孔中是這樣的可哀。
視線穿過手掌朝下望去。腳跟前，下方的一枝枝紫色康乃馨花瓣，卻遠遠比這樣一片小花瓣更加教人心碎。因為或多或少地，它們都沾染上了黑色的斑跡，說不清什麼時候會淪落到和手中這片花瓣一樣的結局。
它是一種從未見過的險惡病毒。哪怕每天都在巡邏環視、守護著這片誕生於自己之手的花苑，也難免會有疏漏的地方。更何況她清晰地記得，三天之前自己才剛剛檢查過這塊區域。那時的這一束束花、依然華美雅緻。
此等猛烈的花毒，必定在三天之內奪取一枝花束的全部生命。它不是死神，還會是什麼呢？
一咬牙，思索不定的血紅瞳內產生某種魯莽的決意。
她重新彎下身去，探出右手。被潔白色樸素絲綢袖管所包裹、原本一直無力地垂在身側的右臂，好似受到了某種牽引力般強行提升起來，顫顫巍巍伸向前方，碰觸到那處被黑色花毒侵襲的、斑斑駁駁的紫色花叢。
「[奧林語]聖撫。」
輕聲細語地道出了不屬於這片土地的語言，她瞑目。一道淡綠光芒便自右手掌心上發出，迅速籠罩住蒼白的手掌。
可惜即便眉心沁出冷汗，浸濕了她的鼻翼，那束淡綠色的光芒依舊是這樣黯淡、搖擺不定，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再從這世間隱去。
然而眼見黑髮少女的突兀舉動，旁邊遠的銀灰瞳孔驟然一張，尤其是在看到那從她掌心上浮出的那團淺綠光芒以後，銀髮少女的心臟更是差點跳出胸口來。
「主人！」再顧不上什麼，焦急出聲的遠匆忙踏前數步，徑直趕到她所在之處，伸手從背後拉住了黑髮少女的右臂，緊緊攥捏住，被高速動作帶起的銀髮飛舞如銀河般耀目。
海倫娜發覺自己竟是如此的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生命的逝去——某些控制不住的、很久很久以前，幾乎快要被遺忘，或者以為已經被她所遺忘的往昔之回憶，蠢蠢欲動。
「……」血紅瞳孔漸漸濕潤酸疼。模模糊糊的視線里，包裹著手掌的淡綠色光團快速消退而去、渺無蹤影，劇烈顫抖的右臂未經允許就已垂降下來，無力而頹廢。
而眼前那黑紫色的歪曲花枝依稀虛脫萎焉，好像連一絲好轉的跡象都沒有出現。
「你太莽撞了、海倫小姐！」耳畔回蕩著遠的責怪聲，腦海中聯帶浮現出銀髮少女那略顯責備的緊張面容，可此時的海倫娜一點都不在乎這些了。
淋漓鮮紅順著手臂滑下，浸透袖管，再化成一滴滴血珠從慘無血色的右手背滴落。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一滴滴灑落至鞋尖前、地上的暗紅色血珠，看著它們一顆顆被深褐色的泥土吞噬……
右臂，哪怕因為施用奧林魔法的代價、受到了這樣嚴重的創傷，也仍然感覺不到一絲半點的疼痛。茫然若失，她獃獃看著自己的右手——上面早已被源源不斷滾滑下來的紅線充填成一片細小的血泊。
明明距離那件事都已經過去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了。
「沙沙沙……」
紫色花海沙沙作響之間，一隻手帕卻是被輕柔地遞送過來，放在她的右手心上，遮掩覆蓋住那片血紅。
「主人，」身姿靈巧地挪移到黑髮少女的側邊，遠微微頷首，試問道，「又在想以前的事情了么？」
「也許是吧。」感受著右手臂處，銀髮少女那雙小心謹慎地拉起袖口的、溫和的手，海倫娜心中湧起片許暖意。仰起頭，她的話音不知緣何，聽上去有些沙啞，「不過呢，這些事情就算你有意想要打探，我也不會讓它們從口中溜出半個字來的。」
「可惜了，我可從沒有打探主人身世的意思。」掩口輕笑，遠打趣道，「當然，如果說主人有想要告知我的意思的話，在下自是洗耳恭聽了。」
「撲哧。」不小心教一句笑音從嘴角處漏了出來，她搖著頭，終是閉上了眼睛。
變得這麼會開玩笑了。分明記得當時銀髮少女到自己身邊的一開始，真可說是沒有一點人類所該具備的情感。
「唉。」平靜呼吸，海倫娜稍稍扭過頭去，看向那名被她親口命名為「遠」的銀髮少女。
銀灰色雙瞳無比專註，遠似乎又回歸到了不苟言笑的模式，用一塊半濕潤的手帕包裹著她右臂肌膚上的創傷。
一朵妖艷的血紅色蓮花印記烙刻於海倫娜的右臂上，在遠的半透明白色絲綢手帕下時隱時現，散發出猙獰的光彩。然則早就知道這個血蓮印記的遠未曾露出半點詫異表情，只是一邊擦拭、一邊包裹住傷口，輕輕一下、再輕輕一下、生怕一個失神弄疼了她的主人。
「好些了嗎，海倫小姐？」半晌，遠才停止了行動，抹去額頭上一層細而密的晶瑩汗珠，輕笑道。
嘗試著動了一下右臂，除依舊僵硬麻木以外，並無大礙。她不由地瞥了眼右臂上所捆紮的手帕，看似小巧玲瓏的蝴蝶結卻一點也不鬆散，緊緊勒緊在手臂上，不容一滴血珠滲出。
扎了兩層的「特殊蝴蝶結」，這還是她親手教給遠的。
她的思緒不禁飄到了多年以前，還在光明教會的那段充滿血腥武力、而純真無邪的時光——想起來了，他們神聖騎士用來緊急處理傷口的時候，不正用的這樣的特製蝴蝶結嗎？似乎是那過去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教導自己劍術的老騎士德卡諾傳授的。
「包紮的很不錯，功夫似乎又有長進了。」輕輕甩開久遠回憶，祛除雜念后的血紅雙瞳又回到現實中，抿嘴道。
「真的嗎？」眼睛一亮，遠的臉上有明顯的詫異驚奇，瞪大眼瞳****，「那我是不是可以成為醫術師了？」
話音未落，銀髮少女忽然意識到了自己語言中某個措辭的不妥，連忙改口道，「啊，當然不是光明教會裡面的專業醫療師，我想說的是那些漂泊於大陸四方的自由醫師。」
奧羅蘭大陸的自由醫師，同樣被稱為流浪醫師，實際上是一些沒有固定工作與收入的醫師。
那些人雖說通過了醫師測試，取得了醫師資格，但基本上都是些沒有被光明教會祿用的無業者；說得好聽些，如果說好的醫療人才都被光明教會給挖走了，那麼這些「自由醫師」就是這些被挑剩的人了吧。
況且這世界上關於自由醫師體恤民情、救死扶傷的說法，也有很大的漏洞——畢竟他們雖然不拒病患，對於任何都可以提供救助，可單筆醫療費用就很昂貴，相當於光明教會專業醫師收費的二至三倍。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幫助一個人。
因為從本質上來說，這個世界始終遵循著等價交換的原則，無論光明正大還是潛移默化。這個規則既殘酷，又規定了整個世界的運行軌跡，不可加以篡改。它可謂冷血而堅固，無情而公正的法則，即為真理。
遠或許還不是很清楚這個世界的規則，所以才會想到要去當一個流浪醫師。說到底，她所了解的絕大部分關於奧羅蘭大陸的情況，都是通過書籍渠道。白紙黑字，其中所隱藏的欺瞞與謊言比比皆是，如果沒有捏造出這些明目張胆的美好謊言，當權者又怎麼容許這樣的書籍出版印刷出來呢？
「還是太天真了吶，遠。」
「天真？」歪了歪腦袋，銀髮少女的臉頰上冒出了大大的問號。
看著少女可愛莫名的表情，海倫娜打消了告訴她真相的念頭，即將脫口而出的解釋之語也被壓縮回喉嚨里去。
「不，先不說這些。」將右肩上被拉起的袖管重新攏下去，柔順的絲綢，鬆緊適中地覆蓋住手帕封鎖的傷口，落及腕部。右手攥緊，殘餘在肌膚表面上的血液把手帕染得血紅血紅。
揚起左手，讓那片乾癟粗糙毫無生機的可憐瓣片升到與雙眼相平的高度，她默默地看著它，血瞳中流轉著無盡的惋惜惆悵與自責。
對不起。
纖細如玉的手指，鬆開，賜給它一份無拘束的自由，使伴隨著微風滑向遠方。
「我，要遠行一趟，暫時離開艾薇茜山，」檀口輕啟，她內心默哀，視線隨那花瓣的方向遠去。
「！」懷揣疑問的銀灰雙瞳，在知覺到黑髮少女話中含義的一剎那陡然放大。
將近兩年未曾邁離過艾薇茜一步的主人，今天竟提出暫離？這意味著什麼？
想及至此，遠驚詫萬分，「海倫小姐，您！」
「不需要感到憂慮，更無需阻攔我，」揮揮左手，她從遠處瓣片消逝的斜陽天際收回目光，端莊正色道，「此番出行已經是我的決意了。」
「……」牙齒扣住下唇，遠硬生生將話語憋了回去，目光中的擔心不言而喻，連腰間縴手都捏成了拳頭。
「很快我就會回來的。一切都會沒事的，放心好啦，」按住遠的頭頂，沿著發梢梳下，她只淡淡笑著安慰。攤開右手，潔白紅艷的手帕緋麗莫測，如她神秘的心思般。
「很快地，我就會從老師那裡取得可以治療世上一切花毒的藥物，不會再放肆這些蔓延的劇毒了。到時一切如常，我們就繼續一起在這紫色花海、遠離塵世的山藹上生活下去。」血紅瞳孔認真又不容抗拒，她一字一頓清清楚楚道，「你相信我嗎？遠，我的僕從。」
寂靜之中，微風搖曳起海倫娜的一頭黑色長發。從萬里無雲的藍天上垂落的陽光映照到少女臉頰上，更襯托出她的堅定。
伸手攬住自己的銀色長發，遠的牙關最終不再顫抖了。對於已經無法逆轉的決定，身為僕從的她沒有辯駁反對的權利，哪怕少女始終是在為主人的安危問題著想。
說到底，無論她的主人海倫小姐以前具有多麼厲害的武技、會使用多麼神奇的奧林魔法，如今實質上也——再非完人。
壓下內心的躁動不安，銀髮少女閉目輕言，「……我相信海倫小姐。並且在您離開的期間，我會確保紫色花田、乃至整個艾薇茜安然無恙，直至您歸來。」
接過那沾滿血跡的手帕，遠深深低下頭去，輕吻上黑髮少女的手背作為誓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