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片:十字架下的憎恨
哧啦。血紅的顏色濺起,一記清響迅速湮滅於殘酷的漆黑夜幕下,不能為他人所聞。
夜很靜,靜到幾乎時間停滯的地步。便是在這幾乎停滯的時間裡,銀色堅固頭盔下的一雙瞳孔暴突,恐怖的血絲布滿整個眼白。
為什麼?明明他只是隨手將握著的長槍朝後一遞,以便交予在後方所等待著的、接替站崗任務的換班之人。但事實卻是這般變幻莫測——鐘聲、明月、黑夜、站崗,即便微小的失誤,只要一個個地聯繫到一起、亦能形成生死逆轉之局。
為什麼?
直到臨死,依舊困於騙局中執迷不悟的神殿騎士,機械式地強自轉過頭去。頑強依靠著最後的憤恨情緒,他只想看看編造出這樣一場完美騙局、並不費寸力地將自己壓入深淵的人究竟是誰。
然而在他視網膜上真正映出那位刺穿自己胸腹之人的面龐時,頭盔下的瞳孔又驟縮一記。此時此地兩人相隔只有一步之遙,因此哪怕有黑色風帽遮擋,也難以用陰影覆蓋住那副瘦弱的面容。
——為什麼會是他?!
隨著生命的流逝而愈發黯淡的雙瞳竟在最後的剎那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強烈情緒。半清不楚地反射著對方似曾相識的纖瘦臉頰,一種幾近瘋狂的敬畏崇拜,從神殿騎士垂死汲汲的眉宇間展現。
顫顫巍巍、以仿若難以置信的口吻,他試探地開口:「聖……聖騎士大人……海……」
可惜他永遠失去將這句話講完的機會了。
被漆黑高貴皮革手套所包裹的右手輕輕一動,艷麗血紅之華在彎曲弦月下綻開,四散而射;浸血的槍尖橫切開這位面露激動的神殿騎士,從他身體中部。重新歸於黑暗的臉上有兩道血光閃動,僅冷酷無情地映照著血華與冷月之景,冷冽的嘴角沒有出現一分弧度。哪怕剛剛被自己抹銷的生命之魂,或許曾經就是自己的屬下之一,連道完他名字的權利都沒有給予。
刷拉刷拉。零零碎碎的身體部件猶如支離破碎的瓦片般,墜落撞擊到地面,將眼前古老而堅固的黑色城牆磚石鋪上一層血衣。
收回視線,早已習慣此種殘忍場面的黑影,並不會因為前方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而有一絲動搖。在他心中始終有著一個遙遠的目標。為了這樣的目標,就算暫且犧牲再多人也無關係;而手上沾滿無數條鮮活生命的他,至今終於才能走到這一步,往昔遙不可及的目標、現在似乎也變得觸手可及了。為此,使原本就已污濁的雙手再沾染上更多的血液又又何妨?
之於過去那些虛假的情感,在他的眼中又算得上什麼。
鐺。冷漠地讓手上染血銀色長槍落至地面,砸出沉重的金屬震音,他移開視線望向右方,順著視野一直延伸過去的古典城牆,一磚一瓦收入血瞳間。夜空朦朧月光直照,巧妙地隱去了不必要的細節,勾勒出整體的雄偉輪廓。
這裡很安靜。相比起幾分鐘前,靜得連一個人的腳步聲亦不復存在。有蕭瑟的初冬之風掃蕩而過,撩起幾襲殘破的披肩,抖動幾隻遭到粉碎的銀色甲片,產生窸窸窣窣的輕響。
七零八落,差不多每間隔數十步便橫或豎躺著一具屍體。有甚者屍首分離,更有甚者四肢被震成碎骨。幾分鐘前還守備嚴密的巡邏隊伍,這時盡軍覆沒。
消失的十二下鐘聲可以造成一出慘劇。悲哀的騎士們或死於疏忽失神睏倦,或死於因為察覺到黑影之身份而形成的驚喜情緒。
可惜這些神殿騎士大概到死都沒有明白,他其實早已忘卻了過去的身份,自行將過去那些栩栩如生、光輝榮耀的記憶拋到腦海深處不再想起。
……莫非他真的忘卻了嗎?
「……」低下頭,尋思著這個只有他自己能夠知道的問題,卻最終得不到一個答案。
抬起纖細的左手,稍微整理右手所戴著的黑色皮革手套,手套表面或多或少地染了血腥的氣息。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因為某些人物具備嗅察危機的能力,說不準在他尚未靠近之前便早早地發現了他之所在,譬如:某位光明神教的教皇大人。
他自然很清楚教皇能有這樣奇特的能力,畢竟——在過去,斯人正是他的養父啊。
左手食指與拇指捏住,隨意一拉,比起乾淨時候還要沉上幾倍的黑色手套直直降向下方。手套外部的血腥氣息,與手套內部的馨香氣息混作一體,一齊逸散入寂靜的這片空間。
…………
[是夜,十一月一日,凌晨零時半。]
下弦月已離開了夜空的中心,將朝一側偏斜下去。
高高的雄偉建築,獨一無二地聳立在城堡的中央區域,格外引人矚目。縱觀整個光明神殿,再無一棟能與之相比。
若放在白天,這裡是做禮拜的地方。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類皆可以到此地進行禮拜典禮,無論貴為一國之君、還是街頭賣藝的乞丐,所有人在聖像的面前皆一視同仁。
它的名字是光明聖堂。
身為世界上最大的宗教集團,樊迪華(Fentiward)的教皇城堡是光明神教的中心,而這座位於教皇城區域中心的聖堂更是所有信奉光明神教之人的心馳神往之地。
據說曾經默默無聞的光明神教,就是從原址的一座破舊教堂逐漸繁衍開來的。到今日,可以說這個宗教差不多已經統治了整個世界;連此教堂也翻修了不下六次,直至擴建到現在的規模,成為了最負盛名的「光明聖堂」。
然而在這世界最大最著名的宏達聖堂之上,今夜倒是來了位不速之客。
「呼……」輕呼一口氣,淡淡的白霧在清冷空氣中飄散而去。
下弦月的微弱光芒,自上而下投映著,使毫無建築物遮掩的黑色身影在夜空下格外顯眼。一對漆黑長靴虛踏在被教堂尖頂架起、離地近十丈高度的巨型銀十字架頂飾的側端支架上,穩如平地。
時不時地會有一陣瑟瑟的寒風,繼續催降著這裡的空氣。黑色斗篷的衣袂拂動。空氣很冷——的確,在任何沒有建築物抵擋的地方,風都可以肆無忌憚地侵襲過來,更別說他現在的位置。
黑色斗篷下探出手,扶撐旁邊十字架的主支柱。一股刺骨寒意從金屬質地的支柱上傳達過來,滲透進失去了黑色皮革手套保護的右手掌心。
「……沒關係。」低聲自語著,冷淡而不帶有情感,他用左手將身上的那間厚重斗篷稍稍併攏了一下。
沒關係的。因為就算再冷,也不會再有什麼妨礙到他。
血紅雙瞳內浮現出遠方那連綿不絕的、正正方方的黑色城牆之影,寂寥且渺無生息。
該破壞的防備系統基本已經被盡數破壞,而他也成功潛入到教皇域的中心,既然如此——
流光忽地自風帽下的那對血瞳中掠過。視線轉移,瞥向下方,從腳下所踩的金屬十字架支架繼續朝下俯視,那麼看到的將會是琉璃制的、聖堂的穹頂。
光明聖堂內單純的潔白照明燈,在穿過這個琉璃穹頂以後,便轉化成七彩色的唯美光芒。無需擔憂光明聖堂的燈火會熄滅,因為它具有二四小時的照明,為是永生永世不讓黑暗的腳步邁入這神聖的殿堂一步。
只惜,這樣一條規則將被打破。
教皇必定還在聖堂里做禮拜,因為他的作息時間與普通人不同——深悉教皇習慣的他,立時推斷出這樣一條結論。沒錯,眼下這個世界上除了他,還能有誰更了解那位光明教皇呢?
呼吸,開始急躁起來。
心跳,開始加速起來。
目標之人就在腳下。整整三年,為了這樣一個理想隱身於各個城市之間的他,不但要時時刻刻披著沉重的黑色斗篷以遮面,同時又要提防光明神殿的耳目,終日提心弔膽;而如今只需殺死教皇,即可解脫。對於他來說還能有什麼比這個更加振奮人心的事情么?
血紅雙瞳愈加鮮亮。檀口翕動,在這樣關鍵的時間,他的思緒卻不由自主飄向了遠方。
……
「吶、海倫大人,只要打完這場戰役,我們是不是就能回到教皇城了?」
「是啊。這已經是最後的一場戰鬥了,不論是對於你們,還是對於我而言。」
「海倫殿下果然也是在思念家鄉了吧?」
「也許。我的內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疲累,尤其是經過了這麼多場戰火的洗禮之後。真想早點回到教皇城。」
「嘿嘿,沒想到一向在戰場上如狂風暴雨般殺敵的『聖騎士大人』都會有想家的時候。」
「……德卡諾卿,你還真是會說笑,現在可已經是戰鬥之前最後的準備時間了,不是嗎?」
「哪裡哪裡,老夫只是想要用幽默的方式來放鬆一下氣氛,畢竟這麼嚴肅也不好。」
「……」
「嘛,我們的海倫『聖騎士大人』也別總是在戰鬥前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這個習慣很不好,連從小看著你長大的老夫都要忍不住提示幾句了。」
「對啊海倫,到頭來這也是個終結。只需儘力而為,然後披著勝利的旗幟與榮耀回歸,我們一同去迎接神聖的讚頌與洗禮。」
「……也是呢。」
「看看看看,這群年輕的小傢伙們都這樣講,那你還有什麼皺著眉頭的理由呢?來,一起讓我們的『聖騎士』大人笑一個!」
「海倫大人笑一個!」
「海倫殿下笑一個!!」
[海倫迫不得已的尷尬微笑。]
「聖騎士大人萬歲!!」
「海倫殿下必勝!!![所有人一齊]」
……
美好的話語總縈繞在耳畔,揮之不去。
早已下定決心將他們遺忘,以便能使自己堅定不移地按照新的道路前進,但又有誰知道:每個寂靜的夜晚,他都會孤自立於窗前,因為這些遙遠的話語而默默落淚?
然則該逝去的一條條鮮活生命,早就不復存在,也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來,與他一道繼續馳騁於夕陽落日寬闊無邊的沙場。
一束束活力四射的花蕾,還未來得及綻放出屬於自己的芳華,就這樣隕落在了冷血無情的戰場上。而她,無論是身為女扮男裝的「聖騎士」、還是「百戰百勝的海倫大人」,都只能——
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
造成罪孽的直接原因是她。
一粒晶瑩,沁出早已濕潤不堪的眼眶,沿著面頰的弧線滑落。本以為因為無數次自責,早已流淚流得乾涸的眼眶、卻在這至關重要的時間再度盈滿。
含恨淚水化作一道銀線,從這十丈的高空上墜下,不知所蹤。牙關緊扣,死死咬著嘴唇的她彷彿要將心中誕生、無法控制的自慚自責、憤恨埋怨等糅合一道的情緒發泄向下。
她很清楚自身罪孽深重,但為了補償背負的罪孽,必須將更鋒利的矛頭指向另一人。因為她如今早已清楚知道,策劃出這一場場非正義的宗教戰爭、造成罪孽的根本原因,正是教皇本人!
血紅雙瞳猛睜,狠狠地瞪到下方去。只要穿過琉璃穹頂,就可以看到教皇進行禱告的位置。
下一秒,腳下一對黑色長靴、在十字支柱上奮力一踩。
黑色身影躍出被夜色籠罩的十字架,唯美夜景將她纖瘦身影襯托得美輪美奐——眨眼間,她便成為了一道出鞘利劍,直落向那扇琉璃色的穹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