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片：撿蘋果的女孩
古老的大鐘晃動著。高高的哥特尖頂塔樓上發出震響，聲音足以傳達到樊迪華的各個角落去。原本還群聚在一起的叫不上名字來的白鳥驚起，撲動著翅膀四散分開，離開這座黑黢黢、直刺天際的鐘樓。
「鐺——」
三聲鐘響回蕩於此方天地之間，再無接續，穩步地擴散出去。聽聞鐘響之音，路上行人一個接一個抬起頭，用仰視的目光望向城市中央那棟高聳入雲的建築物，心中布滿敬畏之情。
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塑像從一幢幢或高或低、樣式大同小異的樓宇中拔地而起，巍峨巨大，眉宇間英豪之氣自彰。雖其材質只是樸素堅固的大理石而非富麗堂皇的金銀珠寶，但僅僅依靠這精巧又大氣的雕刻技藝，便足以使得一位人物栩栩如生地重現於世人面前了。
面容端莊的中年男子形象，不拘一笑，身高有如頂天立地之勢。堅若磬石的鎧甲加上一桿彷彿能刺破天空的長槍，器宇軒昂。他就這麼傲視著這片天地，不管一千年、還是更遙遠的時空；而那對穿透背甲、高昂挺立的羽翼，已是早早昭明了他的身份——光明諸神的領袖，光明主神奧魯維。
「……咔。」
然而鐘聲響起的時刻，樊迪華城某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卻發出了很不和諧的聲音。
銀牙輕咬，啃下一口蘋果，連皮帶肉；咀嚼著，任憑蘋果的汁液浸染長時間未曾喝過一口水的口腔。血紅雙瞳只是靜靜看著手上、被咬得只剩一半的蘋果，沒有一點遵循洪鳴鐘聲望向那尊雕像的意思。
長時間的沉靜以後，終於第四聲鐘響再度發出。
黑色風帽下，血紅雙瞳流露出明顯的厭惡之意，藏在漆黑斗篷下的右手不禁緊緊捏住某件冰冷的金屬物件。左手將蘋果再送到了嘴前，飛快咬下一口。
「鐺——」
「咕嚕咕嚕……」
手隨意一揮，咬過大半的蘋果就這樣滾落到一旁的破舊地面，沾染泥濘。這已經是第五聲鐘響了。
揚起頭，風帽下目光飄忽不定地往天空掃去，血色雙瞳中映出的是一片萬里無雲之景。
偶爾有白色鳥雀撲扇著翅膀，漫無歸宿地盤旋於城市的上空，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哪裡。掛在天上的斜陽逐漸貼近地平線，連帶著蔚藍色的天際亦蒙上一分昏黑。天就要暗下來了，而五點整，就在這夕陽漸漸西下的時間，樊迪華四年一度最重大的盛事已經開始：熙熙攘攘的人聲、歡呼聲從遙遠的方位傳來，即使透過無數塊樓板的阻擋，依舊這樣鮮明洪亮。
秀麗的眉頭蹙起。孤身一人的他將視線從曠遠天空收回，過濾掉耳畔那自遠處中央廣場所傳出的一切嘈雜之聲。
此時此刻，他知道教皇的演說應該已經召開了。但在這種舉城同樂的盛事面前，血色雙瞳只一動不動地看著地面。
被市民所遺忘拋棄的角落裡，地面上沒有一點整潔的跡象。黑色的油污、隔夜的飯菜，邊角處生長出的腐爛蘑菇，一同散發著不堪入嗅的氣味。
不發一言，背部虛靠在破爛牆面上，黑色斗篷將他從頭到腳極佳地掩護起來——而從斗篷散出鮮血的酸銹氣味，則完美地與此方氣息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即便浸透過鮮血的漆黑色斗篷也無法顯示出血的顏色，因為它們早已被整體的黑色所取代；可濃厚的血的氣味卻久久不能消散，彌留於其上。
耳畔的喧呼聲沒有中斷過。
他心煩意亂了么？深呼吸，感受著胸口那顆心臟逐漸加快、躁動不安的節奏，血紅雙瞳並無太多的動搖。漆黑身影與這片都市的陰影銜接在一起，無瑕。也只有這樣黑暗而遠離光明的角落才能容許他的存在，是他最佳的庇護。
連續三天黑夜雨幕的時間，提供給他絕妙的舞台，使得這座繁華哥特都市的魔法防備系統悄無聲息間全部癱瘓。當然，那柄隱藏於黑色斗篷下的片劍也被玷污上上百名守衛士兵的血跡。
雨水自是可以清洗掉血跡，但不能掩蓋住片劍上越來越濃重的煞氣，亦不能改變一百條鮮活生命被他所抹殺的事實。
腦海中某些不好的記憶被牽動著，悄然浮現。血色瞳孔緩緩閉合。他的心跳趨於平緩，從意識深處浮上來的東西，終究還是沉潛下去，回到了它們該回去的地方。
這一定是最後一次了，他對自己說道。因為只要把那個人殺死，自己便無須再握著手上的這柄罪惡之劍。而今晚便是見證這一諾言的時刻。
走吧，他該去迎接最後的命運。
雙手垂下，靜靜安於身側，接受著斗篷的掩護。十月末的微微寒風掃過，雖凜冽刺骨，對於這道身影來說卻只能稍稍帶起斗篷的衣角罷了。
既然心下的抉擇早已做好，此刻也無需猶豫。
然而就在黑色斗篷稍稍從牆面挪開，欲要邁開那雙黑色長靴離開這處黑暗角落的時候……
「窸窸窣窣。」
行動中斷。黑色斗篷下，剛剛才抬起沒多少高度的長靴，徐徐收回到原地。微風不知何時停止了，揚起幾分角度的黑色斗篷復又降下，完好地遮蓋住那雙漆黑如墨的厚重靴子。
整個場面安靜得可怕。
血紅雙瞳漠然轉回，望向後方那不和諧的輕響傳出的方位，斗篷下右手警覺地按在腰間的冰冷劍柄上，牢牢地。
在他眼前是沒有多大變化的場景，除了——
「咔吧咔吧……」咀嚼的聲音。大口的咀嚼，仿若狼吞虎咽。
還是這樣一副昏黑的背景。高寒無溫的塔樓、髒兮兮的圍牆、破損的木板、堆積的雜物、廢棄的木質車軸，但在某個容易讓人忽視的地方多出了一個小小的白色。
瘦，極瘦。雙手只剩下了皮包骨頭，一節節手指骨骼在肌膚下半隱半現。
大口咀嚼聲不絕於耳，細弱、明顯還未經過發育的瘦小雙手扣住那顆咬到一半的蘋果。地上滾起的漆黑污跡依稀存留在蘋果黃白果肉上，將之玷污得不成樣子，幾乎一大半的體積都被染作骯髒；可她不管不顧，只死死抓著它，生怕萬一不小心便讓這來之不易的食物飛走了。
黑色污水塗到那雙原本就不怎麼乾淨的小手上，使其變得一塌糊塗。腐臭而骯髒的隔夜飯氣味混雜著油污，附存於剛剛在地面上滾動過好幾圈的蘋果上。可她就這麼大口地啃咬著，一點不吝惜、讓污水隨著果肉果皮一道進入乾燥皸裂的雙唇間。
殘缺不全的牙齒，狠狠交錯。她是如此之專註，以至於仍然沒有注意到那不知何時來到前面幾步之遙的黑色身影；而那道黑色身影卻也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再不前移半分。血紅目光透過風帽阻擋，注視著這小小殘損的白色身影，右手不由自主地鬆開斗篷底下寒冷無情的劍柄，良久良久沒有出聲過。
巷道街角處空空回蕩著啃咬蘋果的聲音。彷彿真的除身著灰白色破爛短袍的女孩以外，再無他人。
污漬濺落在她原本不怎麼潔凈的臉頰上，更將她的麗質抹消了幾分。一滴兩滴三滴，直到黑色布滿了她的整個嘴角，狼狽不堪面目全非。
終於，最後一口結束了。連肉帶核一齊吞併下去，就算堅硬的果核差點噎在她狹窄的喉嚨口中。
劇烈咳嗽，她還是把這珍貴而來之不易的糧食吞咽下去，逃脫了窒息的威脅，單手捂著胸口好讓方才遭到強制拓寬的食道放鬆些。長長喘息出一口氣，待到再抬起頭時，女孩的臉上早已充滿喜悅。
被飢餓的魔鬼折磨過無數個周天以後，幾近陷入絕望當中的她，今天終是尋找到出乎意料的食物。循著氣味而來，發現這顆果實的她欣喜若狂。只要是一顆荒郊野外的、貧瘠無味的果實便足延續一天的生命，然而現在她所尋找到的可是蘋果。口感滋潤，香甜沁喉，這是何其美好的滋味，殊不知連她自己都記不清到底多久沒品嘗過「甜」的味道。
心滿意足地揉揉眼睛，眼前視野似乎因為得到能量補充而愈發清晰了起來。但在看清楚前面的同時，一雙略顯黯淡、視力衰退的褐色雙瞳亦驟然微縮一記。
黑壓壓的影子遠遠高於自己。背著光，身著黑色斗篷的身影如此擋在前方，好像遮住一切的光明，背部伸展出無盡漆黑的羽翼，融於黑暗之間。
「唔！」
小嘴張大的她驚呼一聲，嗓音有些沙啞，大概才剛進食下去的蘋果水分仍不足以使她毀壞的喉嚨恢復。不過她倒是顧及不了這麼多了，原因很簡單。一種極度危險的氣息正從眼前之人的身上揮發出來，哪怕黑色身影僅僅站著不動罷了。
嬌軀顫抖。多年孤獨漂泊、生存在一切只要有食物的地方，哪怕最骯髒污穢的角落，她自然而然地擁有了野獸般對於危險的警覺了，就好比現在。
這個人一定是魔鬼。
腦海中不斷搖響的警鐘，使得她灰白色舊爛短袍下不著寸縷的雙腿顫顫巍巍起來。
血的味道，他的身上有人血的味道！沾染上很多人的、人血的味道！！
****、滿是黑污的腳掌不得不倒溜幾步。反射出對方黑色身影的褐色雙瞳，她腦海中忽地閃過一瞬逃跑的意味。
「……覺得好吃嗎？」
可惜在她產生這一念頭的剎那，話語聲突然從那道黑色身影上傳了過來。並不低沉，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相反是這樣的清澈柔和及悅耳，聽起來似乎有著某種使人安心平靜的魔力。可是為什麼在這種祥和幽柔的聲音中，會若有若無夾帶著某種不可言喻的疲倦與沉重？
半睜著的褐色雙瞳稍稍失神一秒鐘，接著在再度感受到對方身上源源不斷傳來的冷意后，她又狠狠將意識抽回現實。眼睛瞪大，牙關扣緊，她顫抖。
不，她絕對不能被魔鬼的聲音所迷惑；無論如何，即便再怎麼偽裝，也無法掩蓋他身上沾滿血腥的事實！
壓制住心中的動搖，小女孩顫顫巍巍地抬起一雙手臂，護在胸口那件破爛的灰袍前。污泥覆蓋的雙手捏成拳頭，青筋與骨節像要凸出這層脆弱的粗糙肌膚。身為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她也知道面對危險的時候應該如何防護自身，一切都是長期處在威脅環境中自動養成的直覺。
「……」血紅色雙瞳將這一系列警惕的對敵動作反映到視網膜上，黑色身影卻再不出聲了。風帽下隱約露出堪堪張開一半的雙唇，緩緩閉合上。一句尚未出口的話就這樣被無情地扼殺了。
他或許很想說些關心的話語，哪怕只是兩三句也沒關係。因為看到這個小女孩，有那麼一瞬間、他也回想起多年前的親身經歷。
這個小女孩很像幼時的他。曾幾何時的他也如此，在都市的夾縫中尋求生存呢？看不到希望的光芒，只能依靠求生的本能，過一天是一天；漫無目的地奔走著，連最基本、做人的尊嚴都可以拋卻。
然而現在都不一樣了，不是么。站在自己面前的她，是小時候的他的影子。那麼現在站在她面前的自己，又到底是誰呢？
失望的情緒流轉在心口。他只知道現在的自己被她拒絕了，就像被過去的自己拒絕了般。
「……對不起，驚嚇到你了。」壓抑著心中排遣不能的莫名難受之感，他低頭輕道。黑色風帽垂下，將那僅存的、露在光線中的細細下巴蓋到一片陰影中，連同他最後的心一起。
接著他探手進入身上那件厚厚的幽黑斗篷間，在前面黑髮少女的驚詫目光中取出另一隻蘋果。
鮮艷的紅色，表面光滑不帶一絲污垢，一看就知道是經過了良好澆灌與施肥的優質品，假若被奸商放到市面上價錢可以比普通蘋果翻上個好幾倍。
「你、你……」沙啞的話音，結結巴巴從目瞪口呆的黑髮女孩口中發出。
他拿出這種蘋果乾什麼？單純地炫耀么？向她這種平日連果核都啃不上的可憐孩子？
褐色瞳間警備的色彩並未因此消退過，相反更甚。她可不認為有人會平白贈送給自己完整的食物，更何況還是此等危險的人物。
沒有上前去接下來的意思，褐色雙瞳僅僅牢牢鎖定住眼前的黑色身影，心思萬千。
吃了這隻來源不明的蘋果，說不定她會立即被中毒身亡。畢竟她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在這顆蘋果里加放毒藥。在小女孩的眼中，那些衣著越是光鮮的人們，殺人就越是不需要理由。在某個城市最黑暗的角落內，她曾經親眼目睹過一名貴族親手剁死過十員僕人的場面；至於那名貴族，則是完全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只為了單純享受殺人的樂趣！
尤其，自己眼前的黑***鬼」。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明顯比那些殺人如麻的「貴族王侯」們還要可怕上千倍萬倍。
理智與困頓的身體交戰著，硝煙瀰漫於搖搖欲墜的意識里。蘋果的香氣逸散入嗅覺，刺激著空空的腹袋。餘光瞥見那顆靜躺於潔白手掌上的飽滿蘋果，飢餓感不禁加強幾分。
方才進食的半顆臟蘋果，迅速被饑渴難耐的腹袋消化竭盡。真是遺憾，連續多日沒有進食的肚子，顯然不可能依靠這樣的東西便能草草填滿。
心神恍惚。在美食的色香誘惑下，她的腦海中竟聯想起一隻完好蘋果的汁液與果肉的味道。多麼的美妙啊！若是自己能夠取得它的話……
嗒。
然而尚未等到小女孩意識內的天人交戰終結，一隻紅色的碩大蘋果已落到了她的掌心上。褐色黯淡的瞳孔睜得渾圓，原來這襲黑色身影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面前，橫渡過兩人這數步之遙的間隔。
漆黑斗篷衣角微微翻卷上去。被長長的墨色袖管所包裹著的纖長手臂徐徐收回，似乎已完成了遞交蘋果的使命；至於他的身後，原本位置的身影卻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拿著它，就當做……我送給你的禮物。」血紅雙瞳半閉，通過黑色風帽的阻礙看向這位尚還茫然若失、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的黑髮少女。
「記住，不要放棄對生命的希望——永遠。」疲倦的話語變得縹緲。
一陣寒冷的風掃過。刷拉刷拉，地面上的木屑在污泥地上滾動著。黑色身影就這樣隨著寒風於此方之地消失了，唯獨餘下這道瘦小的灰白影子，依舊停留在這片被廢棄的、無人的昏暗角落裡不知所措。
手上的蘋果還放著，香氣飄入口鼻，充斥嗅覺，沒有帶上那道黑影身上的一絲腥氣，這樣的純潔誘人。
不由自主張開了皸裂的嘴唇，五指攥住掌心上的蘋果，她麻木地抬起手，任憑難以忍受的飢餓控制身體行動，塞入口中。
只塞了一半都不到。哪怕貪心到極點，她的嘴巴太小，最多也僅能嗑下三分之一的果肉而已，不過亦足以將她的小嘴填補得滿滿當當，咀嚼困難。
太滿了，滿得都快要溢出來了。口中甜味沁人心脾，就如同填滿了整個口腔的果肉，這天堂般的香甜之味也填滿了一顆長時間沒有得到過滋潤的內心。
愈發珍惜起來了，以至於口中牙齒切咬果肉的聲音都發生了某種變化，越來越慢，似乎想要將這美好的、從未品嘗過的味道保留得久些，最好能一直銘刻在腦海深處，一生也無法忘卻。
不知為何，從有記憶以來一直乾涸缺水的眼眶居然濕潤起來了。她低下腦袋，晶瑩剔透的淚花，從營養不良的瘦小臉頰上滾落。
啪嗒。一滴，化作銀色的細線墜到地面上。